他眼皮半耷着,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喉间发出一声含混的***,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幼兽,温顺得让人心头发软。
崔明蕙见他这副模样,紧绷的嘴角才松了半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动作里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好孩子,听话总是没错的。”
说罢便起身,理了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转身时脚步轻快了些——显然,这场“安抚”比她预想的要顺利。
门“吱呀”一声合上,带走了满室的熏香,也带走了那层虚伪的温和。
苏定山猛地睁开眼,眼底哪还有半分虚弱?
他捏着那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将银票塞进枕下。
血沫还残留在唇角,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抬手抹了把,指尖沾染的红痕像朵骤然绽开的花。
方才苏定邦的拳头落在身上时,他其实能试着反击——穿越前练过几年散打,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可他没躲,甚至在最后关头,故意迎上了苏定邦带着蛮力的一脚,生生逼出了这口血。
他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在这深宅大院里,连下人的眼神都带着掂量。
苏鸿逵给了他名字,却没给立足的根基;崔明蕙的“补偿”,不过是怕事情闹大损了苏家颜面。
唯有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甚至……更多的好处。
就像此刻,崔明蕙许诺的私塾和这十两的银票。
苏定山挪了挪身子,后背撞到床板的瞬间,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具身体终究还是太弱,弱到连装惨都要付出实打实的代价。
他望着屋顶,脑子里忽然闪过旧书房里那本《武经总要》的插图——骑兵冲锋时,马槊的角度要压低三寸,才能避开对方的甲胄缝隙。
“念书么如今自己这处境……”他低声嗤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念那些之乎者也,不如多练几招拳脚。”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轻叩门扉的声响。
门帘一掀,是个家仆领着一老一少进来——家仆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躬身道:“小爷,全大夫到了。”
那老头不等苏定山开口,便径自坐到床边,伸手扣住他的腕脉。
指尖刚搭上寸关尺,闭目凝神片刻,便缓缓念出药方。
说罢又掀开苏定山的衣襟,目光扫过胸前青紫伤痕时微微一顿,指尖轻按几处痛点,再细观面色、暗闻气息、浅问伤势,一套望闻问切行云流水,片刻便辨明了伤情。
“伤不算重,只是皮肉挫伤连带些内损,气血翻涌罢了。”
全大夫放下脉枕,慢悠悠道,“去我药庐抓两副药煎服着养,三天后若还疼得紧、气不顺,再来复诊。”
说着,他又在苏定山手臂上搭了块素帕,示意一旁正低头记方的少女上前搭脉。
这原是中医传承的常事,便是千年之后,医者也需这般历练,只是古时女医,倒真是少见。
大夫与少女走后,苏定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下人端着药碗叫醒了他。
苏定山眼角扫过那碗乌沉沉的药汁,蒸腾的热气裹着冲鼻的苦涩首往鼻尖钻。
他没动,只淡声问:“我姐姐苏如衍,她知道这事吗?”
下人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含糊道:“大小姐在吉州求学,府里的事……应当还不知道。”
苏定山“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他记起那些仆役骂他时,提过“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想来这位嫡姐在苏府分量不轻。
只是不知,这位姐姐,会不会和苏定邦、崔明蕙是一路人。
下人见他不动,又劝:“药凉了就失了药效,小爷忍忍吧。”
说着就要上前喂他。
“我自己来。”
苏定山撑着身子坐首,接过药碗仰头便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淌时还带着点灼意,他却面不改色,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寻常白水。
下人看得咋舌,忙递上块蜜饯:“含块这个,能压压苦。”
苏定山含住蜜饯,那点甜意刚压下舌尖的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女子清脆的笑。
他挑了挑眉,示意下人出去看看。
下人刚走到门口,就见个穿鹅黄襦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闯了进来——梳着俏皮的双丫髻,发间还别着朵沾着晨露的新鲜蔷薇。
“张伯伯,听说后院来了个小弟弟?”
她仰着小脸,一双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正是苏家的小女儿苏如媚。
张姓下人脸色骤白,忙不迭伸臂拦她:“小小姐,小爷正养伤呢,您别进去捣乱。”
“养伤?”
苏如媚眼珠一转,竟灵活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眼就看见坐在床上的苏定山,还有他脸上未消的淤青,“呀!
你就是那个……”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张姓下人捂住了嘴。
苏定山脸上倒没什么意外神色——这府里的事,早被下人们嚼烂了舌根。
他抬手冲下人摆了摆,示意放开那小姑娘。
苏如媚挣开门房的手,跑到床边,歪着小脑袋打量他:“他们说你是我爹爹的……小小姐!”
张姓下人眼看她又要口无遮拦,连忙打断。
小姑娘咂了咂舌,似是察觉这话不妥,话锋一转:“是我小哥哥,嘿嘿。”
苏定山瞧着这不过六七岁、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倒觉得有些意思,刚准备逗她两句,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年轻女声,带着点嗔怪:“如媚!
这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苏如媚一听那声音,小身子几乎要飘起来,脚步噔噔地跑出屋,脆生生的嗓音裹着点邀功似的雀跃:“娘!
娘我在这儿呢!”
屋外很快传来女子温软的应答,苏定山却盯着床沿走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含过蜜饯的糖纸——苏如衍,苏如媚……怎么苏府女子都带“如”字,男丁却是“定”字?
“同代人男女两个辈分,这不对吧?”
他眉梢微挑,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张姓下人刚端起空药碗,指腹蹭了蹭碗沿,嘿嘿笑了两声,语气里带着点熟稔的解释:“小爷这就不知道了,哪来的两个辈分哟——这辈分本就是给男丁排的,姑娘家哪有这讲究。”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当年大小姐读了书有了才气,说女子也该有正名,不愿只被叫‘苏家大姑娘’,就自己取了‘苏如衍’这个名儿。
后来大小姐成了瑜洲家喻户晓的第一才女府里其他姑娘们都敬着大小姐,也都跟着给自己取了带‘如’字的名儿;至于小小姐,她是老爷心尖肉,自个儿闹着要跟大小姐学,取了‘如媚’,家里也就认了。”
“这样啊……那她还真是厉害。”
苏定山语气里满是由衷的感慨——在这女子连名字都难得的年代,敢自己取正名还能让那么多人认下,这份胆识确实不一般。
张姓下人应了声,见他没别的吩咐,便端着空药碗匆匆退了出去——府里杂事一堆,他还得去忙活别处的活计。
屋里没了动静,苏定山又靠回床头发呆,眼前却不受控地晃着排兵布阵的沙盘图景,耳边仿佛还响着甲胄碰撞的脆响。
他猛地坐首身子,攥了攥有些发僵的手:“不行,得出去转转——再闷在这屋里,非得憋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