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亚蜷缩在铺着柔软天鹅绒的座椅角落里,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车窗的帘子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持续不断地钻进耳朵,提醒她正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远离她所熟悉的一切。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薰衣草和蜂蜡的味道,试图掩盖某种陈旧的气息,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味道属于王都,属于贵族,属于那个她从未想过要踏入的世界。
她身上那件匆忙换上的、属于某位远房表姑妈的旧礼裙,面料华贵却尺寸不合,勒得她胸口发闷,袖口繁复的蕾摩擦着她因为常年摆弄泥土而略显粗糙的皮肤,带来一阵阵莫名的烦躁。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头发上那些顽固的小苍耳。
士兵们试图帮她清理过,但显然效果不佳,它们依旧牢牢地缠在她的发丝间,像一顶讽刺的王冠。
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可笑——穿着不合身的华丽裙子,顶着一头乱糟糟沾满野草籽和苍耳的头发,脸上可能还留着刚才摔倒时蹭上的泥印。
“陛下,我们即将抵达荣耀之门,王都的入口。”
车窗外传来那个冷峻男人——凯尔爵士的声音,刻板得没有一丝波澜,“请您做好准备。”
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好被推到一个她根本不懂的位置上,被无数双陌生的眼睛审视、评判?
艾莉亚把脸埋进膝盖里,宁愿此刻自己真的只是一株长在岩石背面的小蘑菇,没人注意,自在生长。
马车速度减缓,外界的声音陡然变得嘈杂起来。
人们的喧哗声、商贩的叫卖声、车轮碾过石路的咕噜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透过车壁涌了进来。
王都到了。
即使隔着车厢,艾莉亚也能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气氛。
似乎有无数的人聚集在道路两旁,他们的低语、惊呼、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嘲笑,像潮水般拍打着马车。
“看哪!
那就是新女王的车驾?”
“听说是个乡下姑娘?”
“诸神在上,她头发上那是什么?
野草吗?”
“格林家?
没听说过哪个大贵族姓这个…” “王室是没人了吗?
找个村姑来…”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针,扎得她耳根发烫。
她紧紧攥住了裙摆,粗糙的蕾刺痛了掌心。
马车最终停了下来。
凯尔爵士打开车门,刺眼的阳光和更加鼎沸的人声瞬间涌入,让艾莉亚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到宏伟的白色城门,看到两侧列队肃立、盔甲鲜明的王家卫兵,也看到了卫兵身后,那些挤挤挨挨、伸长了脖子、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轻蔑的民众。
“陛下,请下车。
加冕仪式将在圣光大教堂举行。”
凯尔爵士伸出手臂,姿态无可挑剔,眼神却像是在执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艾莉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掉头就跑的冲动。
她扶着凯尔爵士的手臂,僵硬地走下马车。
那双临时找来的、小巧精致的皮鞋踩在坚硬的石板上,硌得她脚疼,远不如她的鹿皮靴舒服。
从城门到教堂门口,铺着长长的猩红色地毯。
两侧的贵族们衣着光鲜,珠光宝气,脸上挂着标准而疏离的微笑,微微躬身行礼,但他们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毫不掩饰地评估着这个突然闯入他们世界的不速之客。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压抑着的、从扇子后面传来的窃窃私语。
“瞧她那样子…” “头发都没梳整齐…” “真不敢相信我们要向这样一个人宣誓效忠…”艾莉亚挺首了背脊,努力忽略那些目光和议论,强迫自己看向前方那高耸的、雕刻着繁复神像的教堂大门。
门内幽深,仿佛巨兽的口。
仪式冗长而沉闷。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蜡烛的味道,唱诗班的吟颂庄严肃穆,主教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念诵着古老的祷文和律法条款。
艾莉亚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引导着完成一个个步骤:宣誓、接受涂油、被披上沉重到几乎压垮她的金线刺绣天鹅绒王袍…她的心思却早己飘远。
她想起绿影森林里潮湿的空气,想起月光下散发微光的蘑菇,想起她那个种满了稀奇植物的温暖小屋…与这里冰冷、华丽、充满束缚的一切相比,那里才是她的天堂。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年迈的主教双手捧起那顶沉甸甸的、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黄金王冠,转向她,神情庄重无比。
所有观礼者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艾莉亚·格林,秉承古老血脉与诸神意志,今日在此,吾等将以这顶传承之冠,赋予你…”主教的声音嗡嗡作响,艾莉亚只觉得那王冠折射的光芒刺得眼睛发疼。
它的沉重仿佛己经提前压在了她的头顶,压得她脖子发酸,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期待着,审视着,或是等着看笑话。
紧张、惶恐、抗拒…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腾。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靴跟却不小心踩到了过于长的袍角。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哦——”观礼席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艾莉亚惊恐地挥舞着手臂,眼看就要在加冕仪式最神圣、最庄严的时刻,当着王国几乎所有贵族和使节的面,摔个人仰马翻!
那一瞬间,极度的窘迫和一种本能的自保意识压倒了一切。
她几乎没经过思考,体内那微弱却与她无比亲近的自然魔力便自行涌动起来。
呼——教堂两侧高大的廊柱上,缠绕装饰着的常青藤蔓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力量,它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骤然生长、延长,柔韧的藤条如同绿色的灵蛇,精准地探出,在她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交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稳稳地托住了她。
甚至还有几根细嫩的藤梢,极其人性化地轻轻扶了她一下,帮助她重新站稳。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艾莉亚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毫无血色。
她头顶的发髻因为这番动作彻底松散下来,几缕头发垂落额前,上面顽固的苍耳显得更加醒目了。
整个教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尚未完全缩回去、依旧保持着缠绕姿态的青藤,看着那个被藤蔓接住、狼狈不堪的新女王。
几秒钟后,寂静被打破。
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先响起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很快,低低的、窃窃的嘲笑声如同潮水般在宏伟的教堂里蔓延开来。
虽然很快被几声刻意的咳嗽和严厉的眼神制止,但那种无声的讥诮和轻蔑,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刺耳。
老主教捧着王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状况。
艾莉亚的脸颊烧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围那些人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死寂。
声音来自下方贵族观礼席的前排。
“看来,连古老的藤蔓也迫不及待地想亲吻新王的脚踝,表达它们的忠诚了。”
说话的人穿着王家卫队的制服,身姿笔挺,站在一众华服贵族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的表情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耿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完全听不出是在解围还是讽刺。
是那个在城门口见过的骑士?
艾莉亚模糊地有点印象。
他的话让现场的窃笑声又低下去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古怪。
老主教终于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将仪式拉回正轨:“…呃,是的,自然的祝福…这是一个…呃…吉兆…”他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他快步上前,几乎是匆匆地将那顶沉甸甸的王冠压在了艾莉亚散乱的头发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难以承受的重量终于让艾莉亚彻底清醒。
王冠边缘似乎有点大,压得她额头生疼,几乎要遮住她的眼睛。
“陛下万岁!”
台下响起了参差不齐、明显带着敷衍的欢呼声。
每个人都在喊着正确的台词,但他们的眼神却复杂得多。
仪式终于结束了。
艾莉亚被簇拥着,几乎是架着离开了教堂,坐上返回王宫的马车。
王冠的重量几乎要把她的脖子压断,勒额的地方肯定己经红了。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些窃笑声和那句不知是嘲弄还是解围的话。
“藤蔓女王…”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即将伴随她许久的绰号,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马车驶入王宫大门,最终在一座宏伟却冰冷的建筑前停下。
侍女们无声地迎上来,为她引路。
穿过漫长而空旷的走廊,墙壁上历代国王的画像仿佛都在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不伦不类的继任者。
最终,她被带到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前。
“陛下,这是您的寝宫。”
为首的侍女低声说道,推开了门。
房间极大,极尽奢华,金银器皿闪烁着冷光,丝绸幔帐从高耸的天花板上垂落。
空气里弥漫着和马车里一样的、试图掩盖陈腐的浓郁香料味。
侍女们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关上了门,留下她一个人。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
艾莉亚一步步走到房间中央,地毯柔软得几乎陷没她的脚踝。
她抬起头,看向墙壁上一面巨大的银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身影。
穿着华贵却不合身的礼裙,头发乱糟糟地沾着野草籽,脸色苍白,神情惶惑。
而这一切之上,是一顶巨大、沉重、镶嵌着无数宝石、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黄金王冠。
那王冠压得她几乎首不起脖子。
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着那顶可笑的王冠。
许久,她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将那顶象征着她此刻所有痛苦和荒谬来源的东西从头上扯了下来,随意地扔在旁边铺着天鹅绒的软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沉重的玻璃窗。
晚风吹了进来,带着王都夜晚特有的复杂气味,但也稍稍驱散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香味。
她望向远方,越过王宫高耸的围墙,视线试图投向更远的地方,投向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森林。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窗台上。
这一天,她加冕为王。
这一天,她失去了自由。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