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锈味的风九月的风里还裹着夏末的燥意,刮过三中操场时,
却总带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谢瑶知道那味道从哪来——教学楼后巷的拐角,
总有人把带血的纸巾、染了污渍的校服扔在那里,像一团团腐烂的花。
她就坐在操场边缘的看台上,膝盖抵着胸口,把脸埋进臂弯里。校服袖口磨得起了球,
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上面有道新添的红痕,是今早被后桌用圆规尖划的。“喂,哑巴,
看什么呢?”粗粝的声音像砂纸刮过耳膜,谢瑶浑身一僵,没敢抬头。是张磊,高二的,
以欺负弱小为乐。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把谢瑶半包围在看台上。“问你话呢!”张磊抬脚,
鞋尖狠狠碾过谢瑶放在旁边的速写本。纸张被碾碎的声音让谢瑶猛地抬头,
眼底瞬间蓄满了泪,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呜咽声漏出来。速写本上画的是今早的云,
她偷偷观察了好久,才敢落笔。现在,那片云被鞋印踩得面目全非,像被撕碎的梦。“哟,
还画呢?”跟班甲嗤笑,“画得跟鬼一样,也不怕吓着自己。”谢瑶的手指蜷起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反抗没用,只会招来更狠的殴打。上一次,
就是因为她躲开了张磊伸过来的手,被按在墙上扇了五个耳光,耳鸣了整整一天。
张磊似乎很满意她这副恐惧又不敢反抗的模样,
伸手就要去扯她的头发:“听说你妈……”他的手刚碰到谢瑶的发梢,
突然被一股力量攥住了。“放手。”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前的叹息,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谢瑶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生。他背对着光,
身形清瘦,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白T恤。
阳光在他发顶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却照不亮他垂着的眼。是顾珩。谢瑶认得他。隔壁班的,
总是独来独往,成绩中等,没什么存在感。但偶尔,她会在放学路上看到他,
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推搡着往前走,男人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顾珩却始终垂着头,
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张磊显然也认得顾珩,脸色变了变,语气却依旧嚣张:“顾珩?
关你什么事?”顾珩没看他,视线落在谢瑶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顿了顿,
又重复了一遍:“放手。”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可攥着张磊手腕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张磊疼得“嘶”了一声,试图甩脱,顾珩却纹丝不动。“你他妈……”张磊恼羞成怒,
另一只手挥过去,想打顾珩。顾珩偏头躲开,同时膝盖狠狠顶向张磊的小腹。张磊惨叫一声,
弯下了腰。顾珩松开他的手腕,后退半步,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只是眼神冷得像冰。两个跟班见状,迟疑着没敢上前。顾珩没再理会他们,
径直走到谢瑶面前,蹲下身,捡起那本被踩脏的速写本。他用指尖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泥点,
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把本子递还给谢瑶。谢瑶的手指还在抖,
接过本子时,指腹不小心擦过顾珩的指尖。他的指尖很凉,带着点薄茧,像冬天冻裂的树枝。
“谢……谢谢。”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顾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站起身,看了一眼还在弯腰呻吟的张磊,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很直,
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像根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却依旧硬挺着的芦苇。
谢瑶抱着速写本,看着他消失在看台的拐角,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
大颗大颗地砸在脏污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铁锈味的风,似乎淡了一点。
2 天台的烟蒂谢瑶再见到顾珩,是在教学楼的天台。那天午休,她又被张磊堵在了女厕所。
这次他们没动手,只是把她锁在最里面的隔间,然后在外面大声讨论她母亲的“职业”,
那些污秽的词语像毒蛇一样钻进谢瑶的耳朵,让她恶心得想呕。
她在隔间里待了整整四十分钟,直到上课铃响,才有人发现她,把她放出来。她没回教室,
鬼使神差地,就爬上了天台。天台的门没锁,虚掩着。推开门,风灌进来,吹得她头发乱舞。
顾珩就坐在天台边缘的矮墙上,背对着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他没穿外套,
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残破的帆。他手里夹着根烟,没点燃,
只是让烟蒂在风里徒劳地燃着火星。谢瑶的脚步顿住了。顾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缓缓转过身。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被苦难打磨过的、异常沉静的亮,
像深潭里的寒星。看到是她,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怎么在这里?”谢瑶小声问,声音还有些发颤。顾珩没回答,重新转过去,
望着远处:“他们又欺负你了?”谢瑶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屈辱和痛苦,像一团乱麻,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顾珩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几颗薄荷糖。
他递了一颗给谢瑶。谢瑶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糖纸是绿色的,印着廉价的图案。
她剥开糖纸,把薄荷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瞬间席卷了口腔,
稍微压下了一点那股恶心的感觉。“我爸……又打我了。”顾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像在说别人的事。谢瑶猛地看向他。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线紧绷着。
“昨天晚上,”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他输了钱,回来就找我撒气。用皮带抽的,
背上……”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腰,“现在还有印子。
”谢瑶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顾珩平静叙述的样子,
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伤痛,而是别人的故事。“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比苍白。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反抗有用吗?
告诉老师有用吗?最后只会招来更变本加厉的报复。顾珩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
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反抗?怎么反抗?他是我爸。”风更大了,
吹得两人都有些冷。谢瑶把薄荷糖含在嘴里,冰凉的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脏。
她看着顾珩清瘦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就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困兽,
彼此舔舐着伤口,却又无能为力。“你的画……”顾珩忽然说,“画得很好。”谢瑶愣住了,
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真的。”顾珩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
“比我见过的很多画都好。”这是谢瑶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夸奖她的画。
她的眼眶又开始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看地面,声音细若蚊蚋:“谢谢。”顾珩没再说话,
只是陪着她一起,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天。天台上很安静,只有风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谢瑶觉得,这是她来到三中后,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3 医务室的药味谢瑶第一次主动和顾珩说话,是在学校的医务室。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张磊带着人又来找谢瑶的麻烦。
他们把她堵在器材室后面,抢走了她的速写本,还把她推倒在地。
谢瑶的膝盖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瞬间擦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混着灰尘,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没哭,只是死死地盯着张磊,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恨意。张磊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骂了句“疯子”,把速写本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带着人走了。谢瑶趴在地上,
看着自己被踩得面目全非的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浑身发抖。
她想爬起来去捡,膝盖却疼得钻心。就在这时,一双运动鞋停在了她面前。是顾珩。
他蹲下身,看了看她渗血的膝盖,又看了看地上的速写本,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把速写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和泥点,然后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谢瑶的手指蜷了蜷,犹豫了一下,还是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心很凉,却很稳,
一股力量从他的掌心传来,将她拉了起来。“去医务室。”顾珩说。谢瑶摇摇头,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的画……”“画没坏。”顾珩把速写本递给她,
“只是封面脏了。”谢瑶接过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珩没再劝她,只是背着她的书包,率先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谢瑶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松动了。
医务室里只有一个校医,正在打瞌睡。顾珩把谢瑶的膝盖递过去,说了句:“她摔倒了。
”校医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从抽屉里拿出碘伏和棉签:“自己涂一下吧,小擦伤。
”谢瑶接过棉签,却因为膝盖的疼痛,怎么也蘸不上碘伏。顾珩沉默地拿过棉签和小瓶子,
拧开盖子,用棉签蘸了点碘伏,然后抬起她的膝盖。他的指尖很凉,触碰到她发热的皮肤时,
带来一丝奇异的舒适感。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从伤口边缘到周围的皮肤,一点点涂抹着。
医务室里弥漫着碘伏的味道,有些刺鼻,却意外地,让谢瑶感到了一丝安心。“谢谢。
”她小声说。顾珩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涂完药,
他把棉签扔进垃圾桶,把碘伏递给她:“拿着,回去再涂两次。”谢瑶接过来,攥在手心,
小小的瓶子被焐得有些温热。“你……”她抬起头,想问他为什么总是帮她。
顾珩却已经背上她的书包,往门口走去:“走吧,快放学了。”谢瑶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攥着那瓶还带着他体温的碘伏,心里那点松动的地方,
好像开始长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嫩芽。4 抽屉里的画从那天起,谢瑶和顾珩之间,
好像有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们会在课间操结束后,
一前一后地走到操场边缘的看台;会在午休时,默契地爬上天台,
一起看一会儿灰蒙蒙的天;会在放学路上,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走着同一段路,
直到顾珩那个醉醺醺的父亲出现,他才会加快脚步,和谢瑶分开。谢瑶的速写本上,
开始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有时是顾珩坐在天台看云的侧影,
线条干净利落;有时是他低头走路的背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有时只是他的一只手,
骨节分明,指尖微凉。她不敢让顾珩看到这些画,每次画完,
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那几页撕下来,藏在课桌最深处的抽屉里。顾珩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有一次,谢瑶画画时太投入,没注意到他站在她身后。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只是递给她一颗薄荷糖。谢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赶紧把速写本合上,
心脏像要跳出胸腔。顾珩把糖放在她桌上,转身走了,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
谢瑶看着那颗绿色的薄荷糖,心里甜丝丝的,像含了一整颗糖。日子就这样,
在痛苦与一丝微弱的甜意中,慢慢流逝。张磊似乎因为顾珩的几次干预,
没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谢瑶,但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比如在她背后贴纸条,
故意撞她的桌子,还是时有发生。顾珩的父亲,也依旧会在酗酒后对他施暴,
谢瑶有时能在他校服的领口,看到若隐若现的淤青。他们像是两艘在黑暗大海里漂泊的船,
只有彼此,是对方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光。直到那一天。那天是周五,
放学时突然下起了暴雨。谢瑶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倾盆而下的雨水,有些发愁。
顾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有些旧,边缘还脱了线。
“一起走?”他问。谢瑶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进雨幕里。伞很小,
雨又大,谢瑶能感觉到顾珩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很多,他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
白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你家……在哪边?”谢瑶小声问。“往前,
第三个路口左拐。”顾珩的声音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谢瑶“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雨太大了,周围的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