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司衣房内,空气凝滞得能听见针尖穿过锦缎的细微声响。
十几个绣女低眉顺眼地坐在绣架前,指尖翻飞,不敢有丝毫懈怠。
空气里弥漫着丝线和熏香的味道,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
云韶坐在最靠窗的角落,那是光线最好的位置,也是陈嬷嬷一抬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她正低头赶制一件百鸟裙的袖口,这是萧淑妃点名要的贡品,怠慢不得。
葱白的指尖捻着五色丝线,下针又快又稳,一只雀鸟的翎毛己渐次鲜活,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走。
“都紧着些手里的活儿!”
陈嬷嬷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她踱着步,像只警惕的秃鹫在巡视领地,“若是误了各位贵主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她的目光扫过云韶时,略微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又化为更深的严厉。
云韶是这司衣房里手艺最好的,也是最让她“不省心”的——手艺好,意味着贵人们指名要的活计多,出不得半点差错;不省心,则是因这丫头太过沉静,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总像藏着什么事,让人看不透。
云韶头垂得更低,只专注于眼前的针线。
她早己习惯这种敲打。
在这宫里,她们这些最低等的婢女,不过是会喘气的物件,命比纸薄。
能安安稳稳地活着,每月将微薄的俸银托人带回宫外病重的母亲手中,便是她全部的心愿。
然而,宫里的风雨,从不因人的意愿而止歇。
“啪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少女惊恐的抽气声。
云韶循声望去,只见新来的小宫女桃枝面无人色地僵在原地,脚边是一只摔碎的青瓷茶盏,茶水溅湿了旁边绣架上即将完工的锦袍下摆,那是一件为皇后宫中准备的常服。
死寂。
陈嬷嬷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几步冲过去,看清那团污渍后,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作死的小贱蹄子!
毛手毛脚的东西!
这可是林尚宫亲自吩咐下来的!
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桃枝被打得踉跄一步,捂着脸,眼泪在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只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嬷嬷饶命!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想着给您添茶……添茶?
我看你是存心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陈嬷嬷气得胸口起伏,目光狠厉地扫过全场,“是谁让她碰茶水的?!”
所有绣女都噤若寒蝉,深深埋下头,生怕被牵连。
云韶看着桃枝绝望的模样,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战战兢兢,心下微恻。
那件锦袍用的是浮光锦,沾了茶渍极难清理,若因此事毁了袍子,桃枝的下场不堪设想。
陈嬷嬷己厉声吩咐:“来人!
把这蠢东西拖去慎刑司!
这件袍子……嬷嬷,”云韶忽然开口,声音清柔却清晰地打断了陈嬷嬷的话,“或许……或许有法子能补救。”
陈嬷嬷阴冷的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你说什么?”
云韶起身,垂首恭敬道:“这浮光锦沾了茶渍,硬洗定然留痕。
奴婢记得古方中有一法,用茉莉花蕊捣汁,辅以特殊针法牵引经纬,或可覆盖水痕,并添一道暗香纹路,既不损锦缎,或许……还能别致些。”
陈嬷嬷盯着她,眼神惊疑不定。
她知道云韶手艺巧,心思更巧,常有些旁人想不到的主意。
眼下这情形,死马当活马医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若成了,自己免了督管不力的罪过;若不成,正好把这多嘴的丫头一并推出去顶罪!
“好,”陈嬷嬷冷声道,“云韶,这话是你说的。
我便给你一夜工夫。
若明日这件袍子不能恢复原样,你便和这小贱婢一同去慎刑司领罪!”
沉重的压力瞬间落在云韶肩上。
她抿了抿唇,恭敬应道:“是。”
遣散众人后,空荡荡的司衣房里只余云韶一人。
灯烛昏黄,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先细心处理了污渍,又寻来茉莉花蕊,静静捣磨。
夜深人静,只有玉杵轻捣的声响和窗外遥远的打更声。
她全神贯注,指尖穿梭,试图用细如发丝的同色线重新勾勒被水晕开的纹路边缘,将其融入新的图样中。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云韶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吹熄了手边的灯烛,屏息缩在窗下的阴影里。
“……娘娘己等不及了。”
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听着像某个得势太监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阴冷的女声回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娘娘,时机未到。
王皇后与萧淑妃鹬蚌相争,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那‘东西’……还未找到。”
云韶的心猛地一跳。
她认得那女声,是武昭仪身边那位极少言语、却令人望而生畏的心腹宫女瑞雪!
她们口中的“娘娘”,莫非是……“可昭仪担心夜长梦多……担心?”
瑞雪的声音冷了几分,“娘娘如今圣眷正浓,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让娘娘放心,那‘东西’关乎前朝秘闻,若能掌控在手,后位……唾手可得。
尚宫局这边,我自会盯着。”
“是……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韶蜷在黑暗中,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无意间听到了一个足以让她死上千百次的秘密!
武昭仪竟在暗中图谋后位?
那“东西”又是什么?
林尚宫……难道也是武昭仪的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过了不知多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她才颤抖着,想重新点亮灯烛。
然而指尖发软,一个不慎,碰倒了手边盛放茉莉花汁的小碟。
清冽的汁液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她右肩的粗布衣衫。
冰凉触感让她骤然回神。
她慌忙撩起衣袖想擦拭,借着重新燃起的、微弱跳动的烛光,她看见自己右肩肌肤上,那片自小便有的、形似飞鸟的朱砂色胎记,被淡色的花汁浸润后,竟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在烛光下流动着一种奇异而妖冶的光泽。
她从未见过这胎记如此显眼、如此诡异。
云韶怔怔地看着那片胎记,一种比刚才听到密谈时更加莫名的不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
司衣房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一道被月光拉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