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惊蛰刚过,冻土还没化透,王老三馒头铺的烟囱就天天冒着白烟。
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看火光舔着铁锅,把史胖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晃动的弥勒佛。
她正把发好的面团往案板上摔,“砰砰” 声震得窗棂直响,
案板边缘的豁口是去年王翠儿偷吃糖包时用菜刀划的。“青儿,火别太旺。
” 史胖花翻着面团,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弯,“昨天李婶说咱馒头碱大了,今天少搁点。
”我往灶膛里塞了块松木板,火星子溅在布鞋上。这双鞋是前儿个她给我做的,
针脚歪歪扭扭,鞋头却特意绣了朵桃花。王翠儿总说娘的手笨,
可她自己的鞋都是用做凳子套剩下的布头做的。里屋传来王翠儿的尖叫,
我探头看见她正把算盘往炕上摔。“这道题我不会!” 她的羊角辫翘得老高,
史胖花立刻颠颠地跑过去,掏出块水果糖塞进她嘴里。我低头继续烧火,
闻见自己头发上的柴火味,混着馒头的麦香,倒比王翠儿身上的雪花膏好闻。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王老三推着独轮车回来了。车斗里的空面袋晃悠着,他裤脚沾着泥,
显然是去河边洗过布。“爹。” 我接过他肩上的扁担,看见他后颈的皱纹里卡着片槐树叶。
“青儿,给爹捶捶背。” 他往门槛上坐,掏出旱烟袋。我攥着拳头往他背上砸,
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灶膛里烧透的柴火。王翠儿突然从屋里冲出来,
抱着王老三的脖子撒娇:“爹,我要吃糖包。”史胖花端着刚出锅的汤包出来,
在围裙上擦着手笑:“你爹就疼你姐,当年为了给她落户,跑公社跑了七趟。
” 王老三没接话,只是把烟头从鞋底子摸灭,火星落在我脚边。傍晚收摊时,
我蹲在槐树下拾掇竹筐,看见土里嵌着枚硬币。刚想抠出来,
王翠儿一脚踩上去:“这是我先看见的!” 她的塑料凉鞋碾过我的手背,我没作声,
低头继续捆绳子。史胖花扯着王翠儿往屋里走:“跟你姐抢啥,小心你爹听见你又挨揍。
”月光爬上窗台时,我听见史胖花在里屋叹气。“翠儿那性子,以后可咋整。
” 王老三的声音闷闷的,“青儿今天好像不高兴。”“她能有啥不高兴,
吃的穿的哪样亏了她。” 史胖花的声音突然拔高,“要不是她,我这辈子都抱不上娃。
”我摸了摸腕上的红绳,是去年生辰史胖花用五彩线编的。绳结里藏着颗玉米粒,
她说这样就能生根发芽,永远扎在王家的土里。灶台上还温着两个糖包,
是王老三特意给我留的,糖汁浸透了面皮,甜得发腻。清明前的雨下了三天,
把槐树叶洗得发亮。我正在院里晒淋湿的蒸笼布,看见篱笆门外站着个女人。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着,露出沾着泥的脚踝,手里攥着个红布包。
“你是…… 王青儿?” 她的声音发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腕上的红绳。
我往后退了半步,围裙上的水珠滴在青砖地上,晕出小水圈。史胖花从屋里跑出来,
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你找谁?” 女人往后缩了缩,红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银锁片。
我瞅见锁片上刻着个 “青” 字,突然想起王老三说过,我被抱来时,
襁褓里就裹着这东西。“我是她亲姐。” 女人捡起锁片,手哆嗦得厉害,
“俺爹娘让我来接她回家。” 史胖花手里的擀面杖 “哐当” 掉在地上,
王翠儿从门框后探出头,吐着舌头做鬼脸:“抱来的,果然是抱来的!
”那天的午饭谁都没吃。王老三蹲在灶台前抽烟,烟杆敲得灶沿当当响。
史胖花把自己关在里屋,我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找出个褪色的襁褓,
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青色莲花。“民国三十八年生的,属虎。” 亲姐数着我耳后的痣,
“俺娘说你左耳后有三颗痣,像串糖葫芦。” 我摸着那三颗痣,突然想起每次发烧,
史胖花都会用铜钱给我刮痧,总绕着这三颗痣打转。王老三突然站起来,
烟袋锅往桌上一磕:“她不回去。” 亲姐扑通跪下了,红布包里倒出叠钱,
还有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女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身后站着五个丫头,
个个瘦得像豆芽菜。“俺家盖新房了,有青儿一间屋。” 亲姐抹着眼泪,
“爹娘说当年是没办法,六张嘴要吃饭……” 史胖花突然哭出声:“那你现在来干啥?
她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把红绳扯下来扔进灶膛,火苗 “腾” 地窜起来。
王翠儿拍手笑:“烧得好!烧得好!” 王老三给了她一巴掌,这是他头回打女儿。
史胖花扑过去护着王翠儿,母女俩哭作一团。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史胖花在哭:“我就知道留不住,她毕竟不是咱的种。” 王老三叹气:“让她走吧,
看看也好,知道哪儿才是家。”天没亮我就收拾了包袱。王老三塞给我个油纸包,
打开是六个糖包,每个都夹着块桃仁。“路上吃。” 他别过脸,
我看见他耳后的白发比去年多了好些。史胖花没出来送我,我推院门时,
听见里屋传来剪刀绞布的声音,想必是在拆我那件还没缝好的夹袄。
亲生父母的砖瓦房果然气派,红漆大门上贴着 “福” 字,院里还拴着头花奶牛。
五个姐姐挤在门框边看我,像看耍猴的。亲娘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碗糖水蛋,
碗沿豁了个口。“青儿回来了。” 她笑得不自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灶灰。
我瞅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突然想起去年秋收后,王老三背着半袋新米去镇上,
回来时给史胖花换了这个镯子。饭桌上摆着八个菜,有我从没吃过的红烧肉。
大姐给我夹了块排骨,骨头上没什么肉:“快吃,爹娘特意给你杀的猪。” 我咬着排骨,
觉得不如史胖花做的萝卜干下饭。夜里跟五姐挤在一张床,她身上有股猪圈味。
“爹娘最疼六妹,你来了她准不高兴。” 五姐咂着嘴,“当年把你送走,
就是为了再生个儿子,结果还是丫头。”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银锁片,突然想家了。
第二天去地里摘棉花,亲娘拿着个小本记账。我摘得慢,她就剜我一眼:“白长了十几年,
手脚这么笨。” 大姐在一旁帮腔:“就是,哪像兰儿,听说在村里学堂总考第一。
”我蹲在棉花地里哭,想起史胖花从不让***重活,说姑娘家要养着手。
王老三总把最软的棉絮留着,给我做棉袄棉裤,说我体子弱。第七天头上,亲爹喝醉了,
指着我骂:“白眼狼!花了两袋小米换来的,现在连爹都不叫!” 我把银锁片摔在他脸上,
包袱都没收拾就往家跑。路过镇上的供销社,看见王老三的独轮车停在门口,
车斗里的馒头还冒着热气。“爹!” 我扑过去,他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王老三摸我的头,
手背上全是冻疮:“饿了吧,爹给你留着糖包呢。” 我看见他棉袄里揣着个保温桶,
打开是史胖花做的鸡蛋羹,上面撒着我爱吃的虾皮。回村时碰见李建军,他骑着辆二八大杠,
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包。“青儿姐,你去哪儿了?” 他挠着头笑,
“我娘让我给你送些胰子,说城里姑娘都用这个洗脸。” 我接过那包上海药皂,
闻见熟悉的香味,眼眶又热了。史胖花在院里晒被子,看见我就往屋里躲。我从背后抱住她,
摸着她围裙上的补丁:“娘,我不走了。” 她转过身,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绳,
是从灶膛里捡回来的,焦黑的线头缠着几根白发。麦收后的院子堆着金灿灿的麦秸,
王翠儿在里面打滚,把新做的花布衫蹭得全是草屑。史胖花拿着竹扫把追她,骂声里带着笑。
我坐在槐树下纳鞋底,看王老三给独轮车换轴承,他的脊梁比去年弯得更厉害了。“青儿,
晚上去看电影不?” 李建军趴在篱笆墙上,军绿色的书包晃悠着,
“公社放《青青河边草》。” 我把线头咬断,脸颊发烫:“俺娘不让我去。
” 史胖花突然从屋里探出头:“让她去!建军是个好娃。”电影散场时,李建军送我回家。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突然塞给我块巧克力:“我叔从上海带回来的。
” 糖纸在手里揉出沙沙声,我想起上次吃糖,还是王老三卖了两筐馒头,给我买的水果糖。
王翠儿站在门后,看见巧克力就抢:“给我!给我!” 李建军把糖纸剥开,
掰了半块给她:“剩下的给青儿姐。” 王翠儿把糖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谁稀罕!
她是抱来的!”史胖花给了王翠儿一巴掌,这次比上次更重。王翠儿哭着跑出去,
整夜没回家。第二天在河边找到她,怀里抱着只死了的小猫,是李建军前几天送给我的那只。
“是她自己掉河里的。” 王翠儿抹着眼泪,“跟我没关系。
” 我看着那只浑身湿透的小猫,想起昨夜它还蜷在我枕边打呼噜。李建军蹲在河边挖坑,
把小猫埋在槐树下,坟头插着朵野菊花。秋收时我跟李建军去割麦子,
他总把最阴凉的地块让给我。休息时,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对银镯子:“我娘说,
这是给未来儿媳妇准备的。” 我摸着冰凉的镯子,看见远处史胖花正盯着我们,
手里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夜里史胖花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坐起来:“建军娘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她前儿个还去公社打听你身世。
” 我往被窝里缩了缩:“俺俩是真心的。”“真心能当饭吃?” 她掀开被子,
“等你嫁过去就知道,婆家不会把媳妇当自家人。”王翠儿突然在隔壁喊:“我听见了!
青儿要嫁了!” 史胖花披衣下床,我听见她在里屋翻樟木箱,窸窸窣窣的,
像是在藏什么东西。订婚那天,李建军家来了八个人,抬着红漆木箱,里面装着四铺四盖。
他娘穿着的确良褂子,拉着我的手笑:“青儿模样周正,配我们建军正好。
” 史胖花在一旁烧茶,水壶盖 “砰砰” 跳着,像我擂鼓的心跳。彩礼摆在八仙桌上,
用红布盖着。李建军娘掀开红布,露出个绿皮存折:“这里面是六千六,图个六六大顺。
” 王翠儿踮着脚看,突然喊:“比翠儿的嫁妆多!” 史胖花的脸一下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