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喻素,教坊司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舞者。平平无奇的意思是,我只想混到年头,拿钱,
走人。可这地方总有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比如我们的首席舞姬,玲珑。
她觉得我碍了她的眼,挡了她的道,抢了她那根本不存在的圣眷。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
最重要的献艺之前。她弄坏了我吃饭的家伙——我那把定制的云锦绸伞。她以为我会哭,
会闹,会跪地求饶。她不知道。在我老家,我们管这种行为叫——给我递刀。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手快,心眼小,还特别记仇。伞破了,没关系。布条缠在手上,
我跳给你看什么叫“破碎的美感”。你想让我出丑,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技惊四座。
你毁了我的道具,我就毁了你的心态。这不仅是跳舞,这是战争。一场我一个人,
包围你们一群人的战争。1我叫喻素,教坊司的在编舞姬。编制这东西,听着挺好,
其实就是卖身契换了个好听的说法。每天寅时起,卯时练功,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排练,
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贵人点卯。跟后厨等着被翻牌子的酱猪蹄没区别。
我们这儿的头牌,叫玲珑。人如其名,长得确实玲珑剔透,八面玲珑。可惜,脑子不太玲珑,
有点实心。她总觉得,这教坊司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尤其是我。
为什么?因为上次考核,管事儿的秦嬷嬷多看了我一眼,夸了句“身段还行”。就这么一句,
要了她的老命了。从那天起,她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她家祖坟上长出来的那颗歪脖子树一样,
恨不得立马刨了。“喻素,你那个云手,手腕又僵了。”她捏着嗓子,站在我面前,
下巴抬得能戳死一只麻雀。我没理她。我继续我的动作。她凑近了些,
身上的香粉味儿呛得我鼻子痒。“跟你说话呢,哑巴了?”我停下来,看着她。“玲珑姐,
我手腕僵不僵,秦嬷嬷说了算。”“你什么态度?”她眼睛瞪圆了。“我什么态度?
”我笑了,“我上班的态度啊。不然呢?我还要给你磕一个?
”周围几个小姑娘吓得不敢出声。玲珑气得脸都白了。她最擅长的就是给人穿小鞋。比如,
排练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你的裙角。领月钱的时候“忘了”通知你。
吃饭的时候“刚好”最后一个,把你最爱吃的菜打完。幼稚。但是很烦人。我来这儿,
不是为了跟她宫斗的。我是来挣钱的。我家里还有个药罐子弟弟要养。我爹娘死得早,
长姐如母,我得供他读书,娶媳妇。所以我不想惹事。但这不代表我怕事。“喻素,
你别太得意。”她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这教坊司,我说了算。
”我看着她涂得鲜红的嘴唇,闻着她身上那股廉价的甜腻香气。我突然觉得,这破地方,
真没意思。一群女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出头之日”,斗得你死我活。有这力气,
去后厨多颠几下勺,说不定还能混个御厨。我没说话,转身就走。她在我身后冷笑。那笑声,
黏糊糊的,像发了霉的麦芽糖。我走到角落,拿起我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水是凉的。
正好让我脑子清醒清醒。我知道,她不会就这么算了。那个女人,心眼比针尖还小。
她肯定在琢磨着,怎么给我一个大的。一个能让我再也爬不起来的“惊喜”。我等着。
我倒要看看,她那核桃仁儿大的脑子里,能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反正这破地方,
早晚要完。我不介意在它完蛋之前,先送走一个碍眼的。2很快,玲珑的“大招”就来了。
半个月后,宫里有宴,要从教坊司选一个舞姬,在御前献艺。这是天大的殊荣。一旦被看上,
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是梦。教坊司上下都疯了。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儿,
跟打了鸡血的斗鸡一样。玲珑当然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她的《霓裳羽衣舞》跳了八百遍了,
闭着眼都能转圈。秦嬷嬷把名单报上去,定了两个人选。一个是玲珑。另一个,是我。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擦我的绸伞。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伞骨是上好的楠竹,
伞面是云锦,专门请苏州的老师傅画的工笔牡丹。我准备跳的舞,叫《惊鸿》。这把伞,
就是我的翅膀。玲珑带着几个跟班,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喻素,你凭什么?
”她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上来就是兴师问罪。我慢悠悠地擦着伞面,头都没抬。
“凭秦嬷嬷眼没瞎。”“你!”她气得发抖,“你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那你赶紧去多踩几脚狗屎,说不定下次就是你了。”我把伞收好,站起来,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全是嫉妒和怨毒。“喻素,我告诉你,这个机会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哦,
”我点点头,“那你去跟秦嬷嬷说,让她把我的名字划掉。你看她会不会用毛笔戳瞎你的眼。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旁边的小跟班赶紧上来帮腔。“玲珑姐是首席,
这机会本来就该是她的!”“就是!你一个新人,懂不懂规矩?
”我看着那几个叽叽喳喳的麻雀。“规矩?教坊司的规矩,是能者上。
你们要是觉得玲珑姐能,你们现在就去跟秦嬷嬷说,让她一个人跳。你们敢吗?”她们不敢。
她们只敢在我面前叫唤。玲珑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那笑容,让我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不是害怕,是觉得恶心。“好,喻素,你很好。”她盯着我手里的伞套,眼神很奇怪。
“希望你的好运气,能一直持续到献艺那天。”说完,她带着她的人,扭着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门儿清。她这是要动手了。不是在排练场上踩我一脚那么简单了。
她要动我的根基。我的伞。我把伞套抱在怀里。这几天,我得看好它。
这玩意儿可比我的命还重要。没了它,我的《惊鸿》就断了翅,飞不起来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精致的刺绣。心里琢磨着,一个人的脑子,到底要被门夹过多少次,
才能蠢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破坏别人的东西上?她大概不知道,真正的本事,
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谁也拿不走。3日子一天天过去。排练越来越紧张。
我和玲珑被分在两个不同的练功房,免得我们打起来。秦嬷嬷每天都会来看。她什么都不说,
就背着手,在我俩的练功房门口来回踱步。那张脸上,看不出喜怒。玲珑那边,
每天都闹出很大的动静。不是请了宫里最好的乐师伴奏,就是弄来了西域的香料熏屋子。
搞得跟要登基一样。我这边,安安静静。我就一个人,一把伞,一遍遍地练。
汗水把练功服浸透,又被体温烘干。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但我不在乎。我把每一个动作,
每一个眼神,都拆开来,揉碎了,再重新组合。这支《惊鸿》,我要跳出我自己的味道。
不是那种柔柔弱弱,顾影自怜的。我要跳出一种,就算翅膀被折断,
也要挣扎着飞向天空的狠劲儿。离献艺还有三天。这天晚上,我练到很晚。所有人都走了,
整个教坊司都静悄悄的。我把绸伞放在架子上,去冲了个澡。等我回来的时候,
我发现练功房的门,虚掩着。我记得我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去。房间里没人。
那把撑开晾着的绸伞,还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牡丹花在烛光下,开得妖艳。我走过去,
仔細检查了一遍。伞面,伞骨,伞柄。完好无损。我松了口气。也许是我多心了。
可能是我自己忘了锁门。我把伞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伞套,抱在怀里。从今天起,
它不能离开我半步。吃饭,睡觉,我都得带着它。第二天,秦嬷嬷把我们叫到一起。
说是让我们预演一次。她坐在正中间,旁边还有几个管事的嬷嬷。玲珑先跳。
她的《霓裳羽衣舞》,确实华丽。长长的水袖甩起来,真的有几分仙气。跳完,一片叫好声。
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看,这才是首席的水平。轮到我了。我抱着我的伞,
走到场地中央。我能感觉到玲珑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没看她。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秦嬷嬷福了一福。然后,我开始解伞套的绳子。就在那一刻,
我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啪嗒”。声音是从玲珑那边传来的。
她好像不小心把手里的茶杯盖子掉地上了。我没在意。我把伞拿了出来。“哗”的一声,
撑开。那朵巨大的牡丹,在众人面前绽放。美得让人窒息。我能听到周围传来的抽气声。
秦嬷嬷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我笑了。玲珑,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本事。你学不会的本事。
4献艺的日子,到了。天还没亮,我们就被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开始梳妆打扮。
几十个小宫女围着我和玲珑转。穿衣服,戴首饰,画眉毛。我被折腾得像个木偶。
玲珑坐在我旁边的镜子前。她今天格外安静。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妆容很浓,很华丽,像一只要开屏的孔雀。我这边,倒是清淡。秦嬷嬷特意嘱咐过,
我的《惊鸿》,要的就是那种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化好妆,换好衣服。
我们被带到一个偏殿候着。献艺的地点在承恩殿,离这里不远。
能听到那边传来的丝竹声和欢笑声。我的伞,就靠在墙边。我一步都不敢离开。
一个管事太监过来传话,说皇上和娘娘们已经入席了,让我们准备。先上场的是玲珑。
她站起来,理了理她那身价值不菲的舞衣。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喻素,
”她低声说,“祝你好运。”说完,她笑了。那笑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没理她。
她跟着太监走了出去。偏殿里,只剩下我和几个伺候的宫女。我坐立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玲珑刚才那个笑,太诡异了。她不是个会祝福别人的人。
我站起来,走到我的伞旁边。我想再检查一遍。就在我的手碰到伞套的时候,
一个宫女突然“哎呀”一声,撞到了我身上。她手里的托盘掉了,上面的茶水点心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她慌忙跪下磕头。我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过去。
“起来吧,没事。”我说。就在这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个宫女,
飞快地在我的伞上动了一下手脚。动作很小,很隐蔽。如果不是我一直盯着,根本发现不了。
等我再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若无其事地站回了原位。我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声东击西。一个负责吸引我的注意,一个负责动手。配合得挺好啊。
我说玲珑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那个管事太监又进来了。“喻素姑娘,
到您了。”我点点头。走到墙边,拿起我的伞。隔着伞套,我摸了摸。好像没什么异样。
但我知道,肯定出问题了。我抱着伞,跟着太监往外走。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转。
她会在哪里动手脚?伞面?还是伞骨?如果是伞面,划破了,还能勉强跳。
如果是伞骨……那这把伞一撑开,就会当场散架。那我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行啊,
玲珑。你这手,够黑。5我站在承恩殿的侧幕。能听到太监高声唱报我的名字和曲目。“宣,
教坊司舞姬喻素,献艺《惊鸿》——”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是紧张,是愤怒。一股火,
从我的脚底板一直烧到天灵盖。我没时间检查伞了。我必须上场。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一片空白。不对,不是空白。是无数个念头在闪。怎么办?
当场说道具坏了,请求更换?不行。这是御前,说这种话,是掉脑袋的罪。而且,谁会信我?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在怯场。玲珑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说我藐视君上。硬着头皮上?
如果伞真的散架了,我不仅是出丑,更是欺君。到时候,我和玲珑,一个都跑不了。
但她肯定会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她说不定会说,是我自己为了博出位,故意弄了个残次品。
她赌的就是我不敢撑开这把伞。她赌的就是我会当场僵在台上,不知所措。我抱着伞,
手心全是汗。音乐声响起来了。是《惊鸿》的前奏。悠扬,空灵。催命符一样。我闭上眼睛。
完了吗?就这么完了?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被这种蠢货毁掉?电光火石之间,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睁开眼,眼神变了。变得冰冷,
锐利。我没有走向舞台中央。我走到了舞台边缘,一个灯光比较暗的角落。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我把伞放在地上。然后,我解开了伞套。我没有去撑开它。我用手,
摸索着伞骨的关节。果然,有一个地方,松了。不是简单的松动,
是被人用巧劲儿给弄断了榫卯。只要一用力,这根主心骨就会断。整把伞就会垮掉。好狠。
我冷笑一声。玲珑,你还是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毁了我的伞,就毁了我吗?我没有犹豫。
我抓住伞面的一角。用力一撕。“嘶啦——”一声裂帛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乐师都停顿了一下。我没有停。我把那华美的云锦,
从竹骨上一条一条地撕扯下来。那些绣着牡丹的花瓣,被我无情地撕碎。整个过程,
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最后,我的手里,
只剩下一把光秃秃的竹骨,和一堆破碎的绸布。我把竹骨扔到一边。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滚到了黑暗里。我拿起那些破碎的绸布。它们又长又软,像一条条没有生命的蛇。我把它们,
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我的手臂上,手腕上,甚至手指上。缠得很紧,勒得我皮肤生疼。
我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像一个被蛛网束缚住的蝴蝶。狼狈,又有一种诡异的美。
我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乐师,轻轻点了点头。音乐,重新响起。这一次,不是《惊鸿》。
而是一段即兴的,充满了悲怆和挣扎的旋律。我举起我那被布条束缚住的手臂。
开始我的舞蹈。我的“残翼之舞”。6我从来没跳过这支舞。每一个动作,都是临时的。
都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我没有华丽的转身,没有轻盈的跳跃。我只是在挣扎。
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脱手臂上那些绸布的束缚。那些破碎的云锦,成了我的枷锁,
也成了我翅膀的延伸。它们时而缠住我的脖颈,让我窒息。时而又在我挥动手臂时,
划出哀婉的弧线。像一只翅膀被折断的蝴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地扑扇。
不为飞翔,只为证明自己曾经活过。我的眼神,不再是《惊鸿》里的灵动和骄傲。是破碎,
是绝望,是痛苦,是身处地狱却依旧仰望天堂的执拗。我的身体在扭曲,在颤抖。
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我的脸颊滑落。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泪水,我只知道,我的眼睛很酸,
很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他们忘了我撕碎了道具,
忘了我不合规矩。他们只看到一个生命,在舞台上,用最惨烈的方式,绽放。我能感觉到,
侧幕里,玲珑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得意,到震惊,到不可思议,最后变成了恐惧。
她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跪地求饶?
为什么我能把她的毒计,变成我的垫脚石?她不懂。她永远不会懂。因为她的世界里,
只有算计和嫉妒。而我的世界里,有比那些东西更重要的。那就是,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