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恶魔的自白他们说我是恶魔。隔着冰冷厚重的防弹玻璃,
我听到检察官用毫无感情的音调,向法庭陈述我的罪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扎进旁听席的空气里,激起一阵压抑的唏嘘和愤怒的低语。他说我穷凶极恶,
说我是社会的毒瘤,说我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像从地狱爬出的修罗,用一把寻常的家用菜刀,
残忍地夺走了三条鲜活的生命。其中,还有一个呀呀学语、不满周岁的婴孩。“手段之残忍,
令人发指!情节之恶劣,天人共愤!”他掷地有声,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最终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团亟待清除的秽物。
报纸上用最大号的黑体字印刷着:“冷血恶魔终落网,死刑难平民愤!
”配图是我被押解时低头瞬间的模糊侧影,刻意选取的角度让我看起来阴鸷而麻木。
网络上的声讨更是滔天巨浪,他们用人肉搜索将我的过去扒得底朝天,
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呼吁着“速判速决”,甚至有人叫嚣着要恢复凌迟。村民们,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举着白色的横幅,聚集在法院门外,
声音嘶哑却整齐划一:“杀人偿命!血债血偿!”是的,我杀了人。三条人命,
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这份罪孽,我认。法律会给我最公正的审判,死刑,
是我应得的结局。对此,我绝无怨言。可是,
没人问过我—— 为什么我这双握了三十四年锄头、习惯了沉默与颤抖的手,会在那一夜,
选择握紧刀柄? 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被踩进泥里几十年都不敢大声喘气的人,
活到三十四岁,才仿佛第一次被逼出了脊椎,敢拿起刀?
如果……如果这胆气能早来二十四年呢? 如果十岁那年,那个被叫做“哭包叶”的孩子,
在被逼着吞下泥土和鲜血的时候,就敢捡起地上的石头,
不管不顾地砸向那些狞笑的脸…… 那么,我爸,
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男人,会不会就不用死得那么憋屈,那么不明不白?
我妈,那个温柔爱笑的女人,会不会就不用被活生生逼疯,最后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夜里?
而我,叶志强,能不能……能不能有机会活得像个人样?而不是像条野狗,
在旁人的白眼里,啃食着尊严尽失的残羹冷炙,苟延残喘三十年?这些问题,
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它们没有答案,只有无尽的、黑洞般的假设。而这一切的假设,
都始于那个冰冷刺骨、埋葬了我父亲的冬天。2 吃土的童年记忆的闸门打开,
涌出的不是清澈的溪流,而是混着血污和泥浆的冰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是2003年的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我刚满十岁。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我爸,因为一场突发的急病,没熬过那个冬天,撒手人寰。
家里的积蓄早已被之前几次小病小痛掏空,最后的钱,勉强买了一副薄棺。没有像样的葬礼,
没有络绎的吊唁,只有我和已经精神恍惚的母亲,守着那具冰冷的棺木。
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梆硬,我穿着单薄的棉衣,抡起比我还高的铁锹,一下,一下,
艰难地在地上刨着坑。我要亲手把我爸埋了。眼泪早就流干了,
脸上只剩下麻木和与年龄不符的绝望。手掌磨出了水泡,又磨破,血水混着泥土,
黏在锹把上,冰冷刺痛。就在我几乎脱力的时候,院门被哐当一声踹开了。
以三爷为首的五个男人,堵住了门口,像一堵黑色的墙,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三爷,
叶传宗,在村里辈分高,有些势力,平时就喜欢拉帮结派,欺压良善。
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绣着团花的绸面唐装,手里举着一个当时还算稀罕物的翻盖手机,
镜头正对着我。“哟嗬!哭包叶,挺孝心啊,给你爹挖坟呢?
”三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戏谑的腔调,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刺耳。他口中的“哭包叶”,
是我从小被他们取的外号,因为我爸性子软,我小时候也爱哭。我没理他,咬着牙,
继续刨坑。我知道,搭理他们,只会换来更多的羞辱。见我不应,三爷觉得失了面子,
几步上前,一脚踢飞了我插在地上的铁锹。铁锹撞在院墙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问你话呢!聋了?你爹死了,谁给你饭吃?谁养你这个怂包玩意儿?”我抬起头,
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自己做。”“你自己做?
”三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哄笑。他弯腰,
从我刚刨开的冻土里抓起一把半湿不干的泥土,走到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
狠狠地把泥土塞进了我嘴里。“自己做?那就先尝尝你的命!看你这贱命,
能不能养活你自己!”泥土的腥味、冰凉的触感,还有碎石子的硌牙感,
瞬间充斥了我的口腔。我想吐,想反抗,但另外两个人立刻冲上来,一左一右拧住我的胳膊,
死死地按着我。我的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压,一下,一下,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额头破了,鼻血涌了出来,温热腥甜的液体倒流进喉咙,和嘴里的泥土混在一起。
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屈辱让我浑身发抖。我被迫吞咽,
吞咽下那混合着我鲜血和眼泪的泥土。那味道,我至今记得,是绝望的味道。“拍下来!
快拍下来!”三爷兴奋地喊着,手机镜头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发村群里!
标题就写……写‘哭包叶饿疯了,现场表演吃土’,让大家都看看热闹!
”冰冷的镜头记录着我最不堪的时刻:我满脸污泥和血污,嘴角因为被粗暴塞泥而裂开,
渗着血丝,
手里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半块早上吃剩的、已经发霉发硬的馒头——那是我家最后的口粮。
他们在笑,笑声像夜枭一样刺耳:“看啊,他还想挣扎!还想跑!” “哭包叶,断奶了没?
没了爹,以后喝你妈的西北风去吧?哈哈哈!”我不知道这场凌辱持续了多久。
当他们终于觉得无趣,嬉笑着扬长而去时,我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干呕,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嘴里的泥土似乎已经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院子里,
只剩下我爸那口薄棺,和我刚挖了一半的浅坑。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
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低声啜泣,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一种巨大的、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去派出所,我要告他们!
我要让法律惩罚这些坏人!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滚烫,头重脚轻。我家是旧式的两层瓦房,
我的房间在二楼。黑暗中,我摸索着走到窗边,想从楼梯下去,但楼梯口仿佛盘踞着怪兽。
一种极度的恐惧或许还有高烧产生的幻觉驱使着我,我竟然选择了从窗户跳下去。
身体坠落的失重感很短促,接着是右腿传来钻心的剧痛。我摔在了屋后的柴堆上,
缓冲了一下,但腿肯定是断了。寒冷的冬夜,地上铺着一层薄雪。我拖着断腿,靠着双手,
在冰冷的雪地里一点点向前爬。我要去镇上,去派出所。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人主持公道。爬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
也可能是两个钟头,我终于看到了镇上派出所那盏昏黄的灯。我用尽最后力气爬到门口,
拍打着冰冷的铁门。门卫室的窗户打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民警探出头来,
用手电筒照在我脸上。他显然认出了我——叶家那个“麻烦”的孩子。“怎么又是你?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大半夜的,闹什么闹?滚回去!
” “叔……他们……三爷他们……打我……逼我吃土……”我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吃土?”民警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我在说胡话,“小孩子家打架闹着玩,别没事找事!
赶紧回家去,再闹把你关起来!”说完,他“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熄灭了手电。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和冰冷,比之前更甚。那一刻,我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
彻底熄灭了。连警察都不管,还有谁能帮我?我躺在派出所门外的雪地里,
断腿的疼痛和内心的绝望让我几乎昏厥。最后,是同村一个早起赶集的好心人发现了我,
用板车把我拉回了家。我的腿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有些微跛。
这个跛脚,成了我“怂包”、“废物”的又一个标志,伴随了我接下来的二十多年。
而三爷他们拍的视频,早已在村里乃至附近几个村子流传开来。
“哭包叶吃土”成了我身上洗刷不掉的耻辱印记。3 疯母与直播时间像钝刀子割肉,
缓慢而疼痛地前行。我爸死后,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母亲原本就脆弱的精神世界,
在失去丈夫和目睹儿子受辱的双重打击下,彻底崩塌了。2015年春天,我妈疯了。
她不再认识我,整天抱着我爸生前穿的一件破旧棉袄,坐在门槛上,时而喃喃自语,
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又哼唱起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的儿歌。她的眼神空洞,
仿佛灵魂已经飘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于村里的许多人来说,这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谈资和笑料。
但对于三爷他们而言,这无疑是又一个可供消遣的“乐子”。那时候,
智能手机和短视频平台已经开始在农村普及。三爷他们也赶起了时髦,成了快手的忠实用户。
不过,他们拍摄的内容,往往围绕着村里的各种“奇闻异事”,而我家,
不幸成了他们的“素材库”。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妈又抱着棉袄坐在门槛上唱歌。
三爷带着几个人,举着手机,像围观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围着她转圈拍摄。“来来来,
老铁们看看啊,这就是哭包叶他娘,疯了好几年了,今天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三爷对着手机镜头,语气轻佻,“阿姨,唱一个!给你儿子叶志强唱一个!他爱听!
”我妈似乎真的被“叶志强”这个名字触动了,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
然后真的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她唱得断断续续,音调古怪,但在三爷他们的镜头下,
却成了极佳的“节目效果”。他们一边拍一边哄笑,视频很快被发到了快手平台上,
配文是:“哭包叶他妈,疯得挺艺术!老铁们双击666!”我当时正在屋里做饭,
听到外面的动静冲出来,看到这一幕,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虽然依旧瘦弱,虽然腿脚不便,但作为一个儿子,保护母亲是本能。我冲上去,
想抢过三爷的手机。“滚开!”三爷身边的一个壮汉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弯下腰,
半天喘不过气。三爷蹲下身,用手机镜头对着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慢悠悠地说:“哭包叶,
看清楚了吗?你妈疯了,你就是疯儿子。你爸死了,你家塌了。你连条狗都不如。
你还敢跟我动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怒火。
我看着周围那些冷漠或嘲弄的脸,看着坐在门槛上、对一切浑然不觉、依旧傻笑的母亲,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不能再冲动了,我再出事,我妈怎么办?
她连自理能力都没有。我低下头,没再动弹,任由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这就对了嘛。”三爷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识时务者为俊杰。哭包叶,断奶没?哈哈哈!”最后那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没断奶的怂包。时间跳到2023年。经过多年挣扎,
我勉强在镇上的小工厂找了个零工,收入微薄,但至少能勉强养活我和母亲。我以为,
只要我忍气吞声,努力活着,时间或许能冲淡一切。然而,命运并没有打算放过我。
2023年4月3日,是我爸去世二十周年的祭日。按照村里的习俗,需要重新整修坟墓,
举行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我借钱买好了纸钱香烛,一个人跪在父亲的坟前烧纸。
那天风很大,卷起燃烧的纸钱,黑色的纸灰漫天飞舞,像一群挣扎的黑蝴蝶。
我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思念和这些年的酸楚,默默地流着泪。就在这时,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我猛地回头,看见三爷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
手里依旧举着手机,镜头正对准我。他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又憎恶的、看戏似的笑容。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手机屏幕上的配文:“哭包叶,二十年了还哭爹,断奶没?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站起身,冲到他面前:“你在干什么?删掉!
” 三爷把手机藏到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志强啊,别激动嘛,闹着玩的,拍着玩,
乡里乡亲的,别当真。”“求你……删了它……”我几乎是在哀求,声音带着颤抖,
“让我爸……安安静静地走吧……” 三爷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志强啊,你这人就是太较真。我这是帮你出名呢,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