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睁眼,还是这股熟悉的、混杂着陈腐檀香和苦涩药味的空气。
我躺在雕花繁复的西式大床上,身下是软得让人骨头发酸的丝绸,
入目是重重叠叠的绛紫色帷幔,像一个精致又憋闷的棺材。
剧本又来了——又是这个该死的民国,又是这个军阀少帅的病娇小夫人。这套路,
比我奶奶的裹脚布还长,用烂了。门外传来皮靴踩踏地板的沉重声响,由远及近,
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墨绿色军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姿挺拔,眉眼锋利如刀,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
只有一种看自家瓷器般的审视和占有。他就是我的“丈夫”,北地六省的统治者,沈均成。
“醒了?”他走到床边,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素言,
别再玩这种寻死觅活的把戏。你是我的,就算化成灰,也只能烂在我沈家的地里。”瞧瞧,
这霸总语录,经典永流传。我咳了两声,肺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感。这具身体,
和前两次一样,是个活不了几年的肺痨鬼。在前两次重生里,我试过逃跑,
被抓回来打断了腿;我试过和他虚与委蛇,最终还是在他病态的爱里窒息而亡。
我玩不过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但这一次,我不玩了。我不屑地看着他,用尽力气,
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沈均成,你看过书吗?”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英俊脸庞,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猎鹰俯瞰兔子的、冰冷的兴奋。这个游戏,太无聊了。这一次,我要换个玩法,
我要……掀了这张牌桌。**2. **沈均成当然没看过。他生活的世界里,
只有两种东西:枪,和权力。书籍,尤其是这种一听名字就带着泥土味的书,
是他认知之外的垃圾。“你在耍我?”他的眼神阴鸷下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我没耍你,”我忍着下颚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你每天只知道关着我,
你知道你的防区外,那些给你交税的农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你知道日本人已经在东三省磨刀霍霍了吗?你知道你爹传给你的这点家业,在历史的洪流里,
连个浪花都算不上吗?”一连串的发问让他更加暴躁,他猛地甩开我的下巴,“闭嘴!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我懂的比你多。”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懂你为什么会输,
会死,会和你这身皮囊一起,被埋进历史的垃圾堆里。”这句话,像一根毒针,
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军阀混战,朝不保夕,他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枕头下也压着一把枪。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来。半晌,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说什么?”“给我纸和笔,”我喘了口气,继续说,
“我把它写给你。你看完,如果觉得是废话,我的命,你随时拿去。
如果你觉得……它比你手里的枪更有用,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一种堵伯。我在赌,
再愚昧的屠夫,也会对能让他活得更久的“秘方”产生兴趣。
沈均成最终还是叫人拿来了纸笔。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凭借着历史系高材生的记忆,将那本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巨著,一字一句地默写了出来。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这是一颗精神上的炸弹,一颗我亲手制造,
准备用来炸毁沈均成旧世界的武器。肺病的折磨让这个过程痛苦不堪,
我常常咳得满纸都是血点。但我没有停下,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破局之法。
当我把那本厚厚的、字迹娟秀却沾染着血迹的手稿交给他时,沈均成的表情是复杂的。
他拿走了手稿,一连三天,没有再踏进我的院子。我知道,种子已经埋下,现在,
只需要等待。**3. **沈均成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击中了。他躲在书房里,
三天三夜,几乎没合眼。手稿上的字,像一个个鲜活的、有生命的烙铁,烫进他的脑子里。
察金的苦难、奋斗和那句振聋发聩的独白——“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
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些思想,
和他从小接受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教育,发生了剧烈的、毁灭性的碰撞。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人活着,除了当人上人,除了占有和征服,是否还有别的意义?
他开始观察。他不再流连于舞会和酒场,而是频繁地召见下属,询问政务。
他会突然问起某地的粮税,某条河的堤坝,甚至某个兵站的士兵伙食。他得到的回答,
都是粉饰太平的陈词滥调。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将一沓文件狠狠地摔在我面前的石桌上。“这就是你说的?!”他双眼赤红,
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们告诉我,六省之内,夜不闭户,人人安居乐业!
可这份手稿里说,理想,是要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奋斗!”我慢慢地喝了口茶,
淡淡地说:“他们说的,是你想听的。你想看看真实的世界吗?”“怎么看?
”“脱下你这身皮,”我指了指他那身笔挺的军装,“换上粗布衣服,跟我走一趟。
”这个提议,对于一个视尊严和权力如命的少帅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但他犹豫了。
那本书在他心里凿开了一条缝,他迫切地想知道,缝隙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最终,
他答应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像一对普通夫妻一样,
走出那座囚笼般的帅府。只是我们之间没有爱意,只有一场心照不宣的、关于信仰的验尸。
**4. **我们去的地方,是帅府所在的津城郊外,一个叫做“小河套”的村子。
这里离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不过三十里地,却像是两个世界。
沈均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抹了锅底灰,跟在我身后,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他看着那些在泥水里打滚的孩童,看着那些在田里劳作、脊梁弯得像虾米一样的农夫,
看着那些用浑浊的、麻木的眼神打量着我们的村民,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穷的人,也不过是府里那些能吃饱穿暖的下人。我把他带到一户人家。
这家人的男人,去年被抓了壮丁,死在了和南边军阀的火并里,
只留下一个病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我们到的时候,
那个女人正准备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拿去给小儿子换救命的药。
屋子里弥漫着贫穷和死亡的气味。那个女人看到我们,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沈均成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何曾见过这种人间炼狱。他僵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兜里揣着几块大洋,那是他过去随手打赏舞女的钱,此刻却觉得重如千斤。我走上前,
将自己带来的几块银元和一些药品塞给那个女人,低声安抚了几句。
从那间茅草屋出来的时候,沈均成的脸色惨白。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直到帅府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我:“我每年从他们身上刮走的税,
足以让他们每家都盖起青砖瓦房。可那些钱,都去哪儿了?”“变成了你身上的军装,
变成了你书房里的古董,变成了你姨太太们手上的钻石戒指,变成了……打内战的炮弹。
”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回到帅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当晚,
帅府里传出巨大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我知道,他心中的那个旧世界,正在一片片地崩塌。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5. **沈均成的改变,让帅府里最敏感的一群人,
感到了恐慌。为首的,就是他的心腹副官,陈启明。
陈启明是从小跟着沈均成一起长大的伴读,说是主仆,情同兄弟。
他负责处理帅府大部分的“脏活”,是沈均成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是旧秩序最忠实的拥护者。
沈均成开始整顿军纪,严查贪腐,甚至削减了姨太太们的用度,把钱粮拿去修缮河堤。
这些举动,在陈启明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少帅,您这是中了那女人的邪了!”书房里,
陈启明跪在地上,痛心疾首,“自古以来,慈不掌兵!您对那些泥腿子发善心,
他们不会感激您,只会觉得您软弱可欺!”“阿明,”沈均成坐在帅椅上,
手里摩挲着那本手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没见过他们过的日子。”“我不需要见!
”陈启明抬起头,眼神狂热,“我只知道,没有我们沈家,他们连饭都吃不上!
是我们给了他们活路!我们拿一点税,那是天经地义!
”这就是典型的、无可救药的阶级烙印。他们的争吵不欢而散。不久后,
防区内的一个纺织厂发生了工人大罢工,抗议厂主克扣工钱,延长工时。
厂主是沈均成的一个远房表舅,立刻跑到帅府来哭诉,要求派兵镇压。按照惯例,
沈均成只需要点点头,陈启明就会带着一队士兵,用几条人命,让工人们“认清现实”。
但这次,沈均成犹豫了。他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关于工厂、关于剥削的段落。
他想起了林素言对他说过的话:“你的敌人,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同胞。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他亲自去工厂,和工人代表谈判。这个决定,
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北地这潭死水。陈启明的眼神,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来。他觉得,
他的少帅,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和他一起享受权力的主子,
而是一个即将把沈家带入万丈深渊的“疯子”。他开始在暗中,
联系那些因为沈均成的“新政”而利益受损的旧部和亲族。一股危险的暗流,正在帅府之下,
悄然汇集。**6. **谈判的场面,充满了火药味。沈均成脱下了军装,
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长衫,独自走进了那间挤满了愤怒工人的大仓库。他身后,
陈启明带着一队亲兵,手按在枪柄上,如临大敌。工人们看着这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少帅,
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仇恨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你们想要什么?”沈均成开门见山。
一个年长的工头站了出来,声音沙哑:“我们不想死。我们要原来的工钱,
要每天只做十个钟头,我们要活下去。”沈均成的那个表舅厂主尖叫起来:“反了!反了!
少帅,毙了他们!”沈均成没有理他,只是看着那个工头,问:“就这些?”“就这些。
”沈均成沉默了很久。他环视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同胞,
他们和他那天在“小河套”村看到的农民,有着同样麻木又绝望的眼神。这些人,
本该是他的子民,是他力量的根基,可现在,他们却视他为洪水猛兽。
他想起了书里的话:“假如你非常穷,在工厂里做工,那你就会知道,为了生存,
你不得不替别人做牛做马……”“好。”他终于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全场寂静。
“从今天起,”他转向那个肥头大耳的厂主,声音冰冷,“所有拖欠的工钱,三日内结清。
工时,按工人要求的改。做不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抄了你的厂,
把你吊在旗杆上。”厂主瘫软在地。工人们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沈均成在这片欢呼声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不同于生杀予夺的另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沉甸甸的价值感。他走出仓库时,阳光正好。他觉得,
自己过去二十多年,都活在一个阴暗的地窖里。然而,他没有看到,他身后,陈启明的眼神,
已经彻底被阴霾和杀意所笼罩。在他看来,沈均成不仅是疯了,更是背叛了他们的阶级。
这根维系他们关系的弦,彻底断了。**7.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沈均成不再把我当成一个需要锁起来的金丝雀。他遣散了院子外面的卫兵,
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甚至会把一些棘手的公务文件拿来给我看,听取我的意见。
他开始在私下里,称呼我为“先生”。这个称呼,比任何亲密的爱语,都让我感到满意。
它代表着一种从占有到尊重的、质的转变。我们的关系,终于脱离了那套庸俗的言情剧本,
进入了一个更高级的叙事层面——同志。我知道,他在有意识地,将对我的迷恋和占有,
转化为对一种新思想、新信仰的追随。他把对一个女人的爱,升华成了对一个理想的爱。
这很好。因为个人情爱,是这个时代最廉价、最靠不住的东西。而理想,可以燎原。
我开始系统地,给他讲述这个世界的格局。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根源,
讲到俄国十月革命的意义,再到如今国内的局势——国民党内部的腐败与分裂,
以及那支正在南中国一隅艰难求生的、截然不同的红色力量。“他们,才是中国的未来。
”我指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点,对他说。“一群……泥腿子?
”他还是带着一丝军阀固有的轻蔑。“一群有信仰的泥腿子。”我纠正他,“你觉得,
是你手下那些领着军饷、随时可能哗变的兵痞有战斗力,
还是那些为了分到自己的土地、为了保卫家园而战的农民有战斗力?”他沉默了。
纺织厂的事件,让他深刻地理解了“人心”二字的分量。
“你的意思是……”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危险又兴奋的光芒。“沈均成,”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你坐拥六省之地,兵强马壮,枪炮精良。但你守着这片家业,打错了敌人,
站错了方向。你是一把绝世的好刀,却用在了砍柴上。”我的话,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扇门。门外,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波澜壮阔的全新世界。
他开始疯狂地搜集所有关于红军的情报。他越是了解,就越是心惊,也越是……向往。然而,
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时,致命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