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桑宁，或者说，我现在是桑宁。
上一刻，我还在自己的闺房中，对着账本，听着嬷嬷回禀府中庶务，为下个月的家族祭祀做准备。
不过小憩片刻，再睁眼，天地变色。
涌入脑海的陌生记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告诉我，这里是千年之后，一个叫“现代”的时代。
而我，成了南家那个据说在出生时就被抱错、流落乡下十七年的“真千金”。
今日，是我“回家”的日子。
来接我的是一辆黑色的、被称为“汽车”的铁盒子，跑得飞快，比千里马还稳当。司机沉默寡言，副驾驶上坐着一位自称是南家管家的中年男人，姓王，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怜悯？
“大小姐，快到了。先生和太太，还有……另一位小姐，都在家等着您。”王管家透过后视镜看我，语气公式化。
我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高楼大厦，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千年光阴，王朝更迭，我桑家世代簪缨，我身为嫡长女，自小便被当作宗妇培养，什么风浪没见过？这铁盒子、这摩天楼固然惊奇，但究其根本，人心鬼蜮，古今皆然。
“有劳王管家。”我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居上位的淡然。
王管家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一个从乡下出来的姑娘，会是这般反应——不怯场，不激动，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从容。
车子驶入一片幽静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气派的欧式别墅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泉水池。与我记忆中的高门大院不同，但“富贵”二字，是相通的。
车门被打开，我拎起手边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袱——这是“以前的桑宁”仅有的行李。刚站稳，就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宁宁！我的孩子！”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的中年妇人快步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我，眼泪说来就来，“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
这便是我的“生母”，南太太，赵婉清。
她的拥抱很用力，香水味有些刺鼻。我身体微微一僵，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在我那个时代，即便是母女，也讲究个端庄持重，鲜少这般外露。
我轻轻挣脱开，福了福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母亲安好。”
赵婉清愣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流。她身后的王管家，以及从屋里走出来的几个佣人，也都面露诧异。
这时，一个穿着休闲西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便是我的“生父”，南城。“婉清，孩子刚回来，别吓着她。”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回来了就好，先进屋吧。”
我点头，跟着他们走进这栋富丽堂皇的宅子。水晶吊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昂贵的欧式家具……一切都在彰显着南家的财富。
“姐姐终于回来了！”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响起。
我抬眼望去，楼梯上，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缓缓走下。她长得极美，杏眼桃腮，气质柔弱，像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这便是那个占了我身份十七年的“假千金”，南雪儿。
她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想来拉我的手，眼中却迅速蓄满了泪水，楚楚可怜：“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我，抢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可是，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是无辜的呀……如果姐姐不高兴，我、我现在就可以搬出去……”
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赵婉清立刻心疼地搂住她：“雪儿，胡说些什么！你就是妈妈的女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谁也不准让你走！”她看向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宁宁，雪儿她身体不好，你别刺激她。”
南城也皱了皱眉：“雪儿，你姐姐刚回来，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先声夺人。这南雪儿，倒是个宅斗的好苗子，可惜，手段还嫩了点，眼泪流得太刻意了些。
我并未去接南雪儿的话，而是转向南城和赵婉清，语气平和：“父亲，母亲，我既已归家，往事不必再提。至于雪儿妹妹……”我看向南雪儿，微微一笑，那笑容端庄，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既叫了我一声姐姐，安心住着便是。南家偌大家业，难道还多你一双筷子不成？”
这话一出，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南城和赵婉清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我这话，听着大度，细品却不对劲。什么叫“多你一双筷子”？这俨然是一副主人对待客人的口吻，甚至……是长辈对晚辈的宽容。
南雪儿的脸色白了白，眼泪都忘了流，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她预想中的乡下丫头，应该是怯懦的、嫉妒的、要么大哭大闹，要么自卑缩瑟，绝不该是这般……稳如泰山，甚至隐隐掌控了局面。
“姐姐……你、你不怪我？”她讷讷地问。
我走到客厅中央那张最大的沙发主位，自然而然地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那是经年累月训练出的、刻在骨子里的主母仪态。
“怪你？”我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又看向南城夫妇，“阴差阳错，皆是天命。既然天命让我归来，往后，一家人和睦相处便是。我身为南家嫡长女，自会担起应有的责任。”
“嫡……嫡长女？”赵婉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表情更加古怪。这个年代，哪还有人讲究什么嫡庶长幼？
南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个从乡下接回来的女儿，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诡异。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气度，甚至让他这个在商海沉浮多年的人，都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南雪儿看着坦然坐在主位上的我，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这个乡下丫头，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甜美的笑容，走到我身边，试图挨着我坐下：“姐姐说得对，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了。姐姐刚从乡下过来，肯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没关系，以后妹妹教你。比如用马桶啊，用燃气灶啊，还有家里的规矩……”
她故意加重了“乡下”和“规矩”两个字，试图提醒在座的所有人，我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亲近，目光落在她试图坐下的位置，那是主位的副座，通常属于女主人或重要的晚辈。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雪儿妹妹，你的位置，在那边。”
我抬手指了指侧方的单人沙发。
“还有，”我顿了顿，迎上她瞬间僵住的笑容，和父母惊愕的目光，缓缓道，“南家的规矩，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既归来，有些规矩，是该立一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