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刚亮。高家府邸朱漆大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上的露水还未干,府内却已喧腾起来了。
丫鬟小厮们脚步匆匆,穿梭于回廊庭院之间,
手中拿着崭新的窗纱、鸡毛掸子、湿了水的抹布,还有那长长的竹扫帚。
吆喝声、泼水声、擦拭声,混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比过年节或娶亲嫁女还要热闹上几分。
高府廊下,几个粗使婆子正费力地擦拭着那些雕花窗棂上积年的尘土。
一个年轻的小厮踮着脚,用长竿绑着的扫帚清理房檐下的蛛网,灰尘簌簌落下,
惹得底下人一阵笑骂。厨房里烟气蒸腾,案板上剁肉的声音不断。大厨指挥着帮厨,
将平日里舍不得用的山珍海味都搬了出来……这翻天覆地的忙乱,不为别的,
只因为按行程算,今日,离家近三月,前往北方洽谈一大笔皮货生意的高三爷就要回来了。
高三爷是这胶东地界上有名的大商贾,家资巨万,为人豪爽,精明能干。他这一趟北上,
据说关系到一桩能令家业再翻一番的大买卖。府里上上下下,从几位太太到末等的仆役,
都盼着他归来。主子回来,意味着赏钱,意味着府中有了主心骨,
也意味着这深宅大院能继续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与安宁。高三爷有多房太太。大太太王氏,
是高三爷的正室,虽已年近五旬,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眼下正手捧一盏温热的参茶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她面色看似平静,
但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外,透露出内心的些许期盼与不易察觉的焦虑。
王氏是高府里的当家主母,高三爷不在,一切大小事务皆由她决断。高三爷归来,
她肩上的担子便能轻些,更重要的是,三爷的归来,能稳固她正室的地位。毕竟,
她膝下无子,这是她心底最深的隐痛。二太太李氏,生育了两个儿子,
此时正借着督促儿子晨读的名义,在离正厅不远的偏院里踱步,耳朵却竖得老高,
捕捉着前院的动静。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母凭子贵,
高三爷一向看重这两个读书还算用功的儿子。三太太张氏,娘家是本地有势力的乡绅,
她自个儿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年纪尚小,此刻正由奶娘带着在花园里玩耍。她则坐在妆台前,
仔细地描画着眉毛,
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海爷面前展现自己娘家人最近又帮府里解决了什么麻烦,
也好为儿子多争些宠爱。四太太以前是红极一时的戏班子台柱子,唱旦角的,身段窈窕,
眉眼含情。即便入了高府,走起路来依旧一步三摇,长袖挥舞,风情万种。
她对外面那些捧过她场的“有头有脸的老相好”们,似乎也并未完全断了联络。这会儿,
她正对着一盆清水,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盘算着今晚如何用一曲新学的段子,
把三爷留在自己房中。至于五太太、六太太,以及其他几位更年轻的姨太太,
也各自在自己的小院里精心打扮,或窃窃私语,或暗自较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嫉妒与不安的复杂气息。
整个高府像一台许久未上足发条的巨大钟表,因为主人的即将归来,而被猛地拧紧了弦,
每一个齿轮都开始加速转动,发出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声响。阳光渐渐洒满庭院,
照亮了每一处被擦拭得锃亮的角落。然而,日头从东爬到西,又从西沉沉落下,
将天边染红了,府门外那条通往官道的大路,始终空荡荡的,不见车马的踪影。
厨房里准备下的丰盛宴席,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终也未能等来享用它的人。起初,
大家只以为是路途耽搁,或是海爷在哪个朋友处多盘桓了一日。
大太太还宽慰众人:“老爷许是路上有事,明日定能到家。”可明日复明日,
一连过去了好几天,擦得光可鉴人的窗子又重新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刚清扫的庭院里又飘满了新的落叶。高三爷归家的喜庆气氛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迅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和压抑。派去路口打探的小厮每次回来都只是摇头。
各种猜测开始在府中悄悄流传,有人说北边路上不太平遇到了土匪;有人说生意谈崩了,
高三爷无颜面对家人,更有些心怀叵测的暗地说海爷是不是在北方又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
乐不思蜀。大太太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她再也坐不住了,动用了三爷留下的人脉关系,
派人携带重金,前往北方沿线打探确切消息。、二这一日的午后格外寂静,
蝉有气无力地叫着。派出去的心腹家仆急慌慌冲进了正厅,脸色惨白,浑身抖个不停,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大太太心中猛地一沉,手中的茶盏“差一点掉在地上,
她强自镇定,厉声道:“快说!老爷到底怎么了?”那家仆以头抢地,
带着哭腔道:“太太……不好了!老爷他……他没了!
”这消息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在死寂的正厅里炸响。据打探来的消息说,就在几天前,
高三爷的商队在返回途中路过孟山一带,被盘踞在那里的大土匪刘老七连人带货劫上了山。
刘老七凶名赫赫,杀人不眨眼。高三爷被掳后试图在半夜里逃跑,结果被巡山的喽啰发现,
报告给了刘老七。刘老开勃大怒,亲自下令将高三爷……抹了脖子,人头,
就挂在寨前的旗杆上示众。“刘老七”这三个字,像严冬的巨冰,
瞬间冻结了高府里的所有人。那是胶东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魔头,
据说刘老七盘踞的孟山地势险要,亡命之徒众多,官府剿了几次,每次都损兵折将,
无功而返。当地的知府县令一听刘老七的名字,腿肚子都转筋,脚后跟发软,
哪里还敢去触他的霉头?大太太听完禀报,头一晕,身子晃了几晃,
幸亏旁边的丫鬟扶住才没有栽倒。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岁,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席卷了她。但多年当家主母的历练,
让大太太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压了下去。她知道,高三爷这一死,天,就要塌了。
三高三爷遇害的噩耗迅速传遍了高府每一个角落。哭声最先从几位姨太太的院子里爆发出来,
有真心的悲痛,更有对未来的绝望与恐惧。下人们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人人自危,
不知道这偌大的家业将走向何方,自己的饭碗还能不能保住。大太太强忍悲痛,
以当家主母的身份,主持了简单的哀悼仪式。她试着去报官,但正如所料,
官府的回应含糊其辞,推诿扯皮,分明是不敢去招惹刘老七那个煞星。无奈之下,
大太太将府中有些头脸的仆役、管家,以及几位太太召集到正厅。她穿着一身素服,
面色憔悴但眼神坚定地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沉痛地说:“你们都知道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爷……遭了难,这是咱高家天大的不幸。”大太太顿了顿,
提高了音量:“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尸骨总不能扔在荒山野岭,让野狗啃噬吧?
那成何体统?我们高家,不能做这不仁不义之事!老爷的尸骨,必须得弄回来,好好安葬,
让他入土为安!”大太太这番话一撂,厅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男女老少都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缩,恨不得能缩进墙壁里去,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谁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府上得派人去刘老七的山头上,讨要高三爷的尸骨。
可那是龙潭虎穴,刘老七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高三爷活着的时候尚且被杀害,
现在谁还敢去?去了不是白白送死吗?三爷一死,必然树倒猢狲散,
还有谁愿意为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族卖命?此刻,大太太那双原本威严的眼睛,
却像黑夜里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带着审视和最后的期望,
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细细地“照”了一遍。她看到二太太李氏虽然也在抹眼泪,
但眼神闪烁着不时瞥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好像在盘算着怎样凭借儿子争夺家产。三太太张氏,
则明显带着娘家人撑腰的底气,脸上悲伤之余,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计较。
而四太太依旧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但大家知道,她心里已经在想着另寻高枝。
五太太、六太太等人,更是各有心思,有的惶恐,有的茫然,
有的甚至隐隐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高三爷死了,压在这座大宅院上的顶梁柱塌了。
往日被财富和权势掩盖住的矛盾与欲望开始***裸地浮现出来。今后这个家由谁说了算?
谁能镇住这些各有倚仗的姨太太?谁能保住这万贯家财?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眼看就要爆发。
正如大太太所料,为了争这点家业,不死几个人怕是安生不下来的。
高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沉默之下汹涌的暗流。
就在这死寂与算计交织的时刻,大厅角落里,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太太,
我去吧。”声音不大,却震惊了所有人,大家都诧异地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秋雯。
秋雯原是府里的丫头,因家乡遭灾,父母双亡,七八岁上就被卖进了高府。她长得乖巧伶俐,
做事勤快又细心,尤其伺候高三爷更是体贴入微,久而久之被三爷看上了,收在了房里。
不久前,秋雯被诊出有了身孕,高三爷十分高兴,曾当着几位太太的面许诺,
等这趟北方生意回来,就正式纳她做七姨太,给她个名分。此时的秋雯,
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衣衫,腹部已明显隆起。她面色苍白,神情有点紧张,
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秋雯手心绪是复杂的。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
心里头酸一阵,苦一阵。虽然怀了三爷唯一的遗腹子目前看来,
但府上的太太们从来都瞧不起她泥腿子出身,觉得她是个攀高枝的狐媚子,
明里暗里对她冷嘲热讽,克扣用度。即便怀了孕,秋雯的日子也不好过,
依然要像个大丫鬟似的,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甚至还要为其他太太们做些缝补、端茶送水的杂活。如今,三爷这棵大树一倒,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还怀着孩子,在这群虎狼环伺的深宅大院里,
将来会落得什么下场?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生下来后又会不会被人容下?
秋雯想都不敢想。这个曾经象征荣华富贵的府邸,如今在她眼里,不啻于一个吃人的黑窟窿。
秋雯心想:这一趟上山,无疑是九死一生。但若是侥幸能把三爷的尸首带回来,
就算是报答了三爷待她的几分恩情,回来后,或许府里的人能看在这份忠勇上,
对她娘俩另眼相看,给条活路。要是回不来了……那也就是命了,就到阴曹地府,
去寻海爷做个伴,也强过留在这里受人欺凌,生死难料。想到这里,
秋雯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清瘦的脸颊簌簌地滚落下来。这眼泪,有对三爷的哀悼,
有对自身命运的悲叹,更有对未出世孩子的无限怜爱与担忧。大太太看着秋雯,眼神复杂。
她没想到,最终站出来的,竟是这个最弱势、最被她看不起的“准姨娘”。震惊之余,
她心底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和松动,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秋雯……你,
你可想清楚了?那刘老七……”“我想清楚了,大太太。”秋雯抬起泪眼,语气决绝,
“请让我去吧。”四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府里给秋雯准备了一辆简陋的马车,
由一个年迈体弱的老车夫赶着。这马车似乎也透着不祥,明显被人动了手脚,
刚出城不远一个轮子就坏了,老车夫嘴里一边嘟囔着“不吉利”,一边修车,
折腾了半天才勉强修好。秋雯心知肚明,这或许是府中某些人并不希望她成功回来,
甚至希望她死在路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揣好了一把平日里做女红用的锋利剪刀,
藏在了袖子里。马车吱吱呀呀,颠簸簸簸,总算到了黑风崮的山脚下。
老车夫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只是指着那条蜿蜒向上的山道,咳着说:“秋雯姑娘,
就……就到这儿了,你……你自己保重。”说完,便调转车头飞快地离开了。秋雯定了定神,
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踏上了进山的路。山道崎岖险峻,所谓的石阶,早被荒草和苔藓覆盖,
若有若无,踩上去,往往前脚掌贴住了石头,脚后跟还悬在空中,得万分小心才能稳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