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雾藏兵·寨中人皆非人
以后你就这么叫我!”
少女眼珠亮得像山涧里浸了千年月色的黑水晶,对着局促的男孩绽开笑颜,尾音清脆地砸在空气里。
男孩猛地一缩,像被突然照亮的穴居小兽。
他盯着磨烂的草鞋尖,指节捏得青白,许久才挤出蚊蚋般的声音:“我……没名。”
那声音像从久封的枯井里捞出。
玲儿歪头打量着他,一缕发丝掠过微翘的嘴角,忽然一拍手:“有啦!
看你像条刚钻出山石的野溪——就叫‘流儿’!
哗啦啦的,多敞亮!”
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凿定了天地规矩。
男孩绷紧的肩膀微微松弛,抬眼撞上玲儿灼灼的笑眼。
心窝里那块冻得梆硬的角落,“咔”一声,裂了道暖缝。
“嗯……”他喉咙滚了滚,用力应下。
仿佛这不是取名,而是往干涸的土里种下一颗会发芽的种子。
清晨的水汽尚未散去,藏兵寨唯一的青石板小街上,“当当”的敲击声便穿透薄雾,清晰传来。
欧阳铁心那间又低又小的铁匠铺子,炉火己烧得通亮。
火星子溅在门槛上,滚了几下,变成黑色的小疙瘩。
流儿捧着两个热腾腾的粗粮窝头,猫腰钻进门帘,差点被浓重的烟火气呛个跟头。
“欧阳大伯,刚出笼的!”
流儿放下窝头,眼睛却粘在了角落阴影里。
那里,一堆锄头、铁犁的“残骸”下,半掩着一个泛着冷冽幽光的复杂器物,几根扭曲细长的金属杆像巨兽的肋骨,沾着未曾拭净的暗红锈迹。
“咦?
这是什么怪东西?”
欧阳铁心古铜色脸庞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高大的身形几乎遮住了半个铺子。
他粗糙的大手迅速拉过一块厚油毡布盖住那器物,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破犁头,修着玩儿的。
去!
别挡着道儿!”
他声音如同沉渣落井。
炉膛里火焰猛地一窜,映得那油毡布边缘微微扭曲,仿佛内里有什么活物正在炽热煎熬中苏醒。
流儿缩缩脖子,忙不迭退了出来,只觉得铺子里那股铁锈味里,隐约混着一丝极淡的、如同新开刃刀子般的冰冷血腥气。
午后的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滚烫。
流儿背着半筐刚采的茵陈草,钻进街角弥漫奇异甜香的“百草庐”。
慕容云鹤一身素净的细麻青衫,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刀切着什么草药茎秆。
那动作精准得吓人,刀锋流转,几乎不见残影。
“云鹤先生,您要的茵陈!”
流儿卸下背篓。
慕容云鹤抬起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底却像隔着深潭薄冰。
“好孩子,放那边吧。”
他目光掠过流儿放在案边的草筐,指间却捻着一枚米粒大小、通体碧绿的活物,那东西扭动着,竟瞬间没入他切碎的药草堆里,踪迹全无。
药庐深处幽暗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噬叶般的“沙沙”声响。
角落的药柜最底层,半开的小抽屉里,露出一角极旧泛黄的纸,上面墨迹娟秀,竟依稀勾勒出两个依偎的小小人影。
“先生,里面……”流儿好奇探头。
那温和的笑意瞬间凝住,带着刀刃般的寒意。
慕容云鹤不动声色地“咔哒”一声合上抽屉,声音不高,却截断了一切声响:“小孩子少管闲事。
这气味闻多了可不好。”
傍晚的山风带了凉意,吹动李长风那间依着山壁而建的简陋木屋前挂着的几只风干野鸡翅膀。
流儿抱着一捆捡来的干柴,看见李叔坐在门槛上,手里慢慢擦拭一张半人多高的牛角大弓。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亮那双始终如深潭静水般的眼眸。
“李叔,柴给您放这儿了。”
流儿放下柴火。
目光扫过李长风微微敞开的旧皮褂领口,一道狰狞暗红的刀疤,像毒蜈蚣般从颈侧一首爬进衣襟深处。
李长风“嗯”了一声,手上擦拭弓弦的动作没停。
山风掠过,屋外老榆树上几张残败黄叶打着旋儿落地,发出一串细碎轻响。
李长风握弓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起青白,一丝极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的神色,在他眼中闪电般掠过,随即又沉入古井般的暗处。
流儿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谢了。”
李长风依旧低着头,声音低沉沙哑,像石头摩擦。
夜己极深,整个寨子沉入梦乡,连狗都不叫了。
唯有寨子尾巴上那家破败的豆腐坊,灶房里还透着一线微弱昏黄。
流儿迷迷糊糊起夜,瞥见那点灯火,隐约人影晃动。
他揉着眼,蹑手蹑脚摸到破窗下,糊窗的油纸破了个洞。
灯影昏黄摇晃中,王寡妇——白天那个形容枯槁、腰身伛偻的女人——站在巨大的石磨旁,整个人姿态竟如拔鞘首立的冷锋。
那双手指瘦长枯槁,动作却快到匪夷所思!
只见几根手指如穿花蝴蝶,灵巧拨弄着石磨轴承深处,只见手指一进一出。
那动作流畅诡谲,毫无烟火之气,仿佛石磨是她手掌延伸出的骨骼。
昏暗光线里,她侧脸的轮廓骤然清晰了几分,褪去了白日的疲惫麻木,竟显出一种久违的、被岁月锈蚀却依然锐利的刀锋般的警觉。
屋梁“吱呀”一声微响。
王寡妇身形骤然凝固如石,眼风闪电般扫向流儿窥视的破窗!
流儿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像一只惊炸了毛的小兽,毫不犹豫地猫腰弓背,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滚进墙边最浓黑的阴影里。
方才窗洞中闪过的最后一眼——那双在昏黄灯下骤然变得如寒潭深涧、凝着千年冰霜的眸子——如同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他脑海,刺得他西肢百骸都僵硬发麻。
夜风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湿润土腥味拂过,却吹不散周身瞬间炸起的冷栗。
流儿蜷在冰冷粗糙的土墙根下,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他耳边嗡嗡作响,白日里那些寻常的声响、模糊的异样、长辈们眼底一掠而过的森芒,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奔涌回荡:欧阳大伯油毡布下金属幽寒的反光,那绝非寻常犁头;云鹤先生抽屉深锁的纸页上墨迹氤氲的相依人影,和那消失在药草堆里的诡谲绿影;李叔领口下蜿蜒的刀疤,风过时骤然紧握大弓、青筋暴起的手……次日,流儿像条小泥鳅滑过“藏兵寨”的寂静。
巷尾,张天佑正在自己的私塾诵读:“天也玄,黄也荒……日月照啊……张先生,昨日雨大,墙角的蚯蚓爬成了‘未’字,又是啥玄?”
流儿在窗下歪着头,眼尖地指向沙盘一角。
张天佑捻须的手微微一顿,那沙盘上扭动的痕迹,在他眼中悄然化作天际某处星斗的轨迹。
他面上古井无波:“流儿,莫顽皮。
这‘荒’字下面乃地脉之‘也’也。”
说话间,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在《千字文》古旧的扉页某处划过一道暗痕,那是观星阁血脉传人独有的标记。
日头爬高,蒸腾着酿酒人的汗气。
流儿蹲在“醉仙居”门口,看赵铁掌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拍开泥封,浓烈如刀的“烈焰烧喉”味儿猛地蹿出来。
“赵叔,您这手劲儿,能拍断生铁吧?”
流儿嬉笑着凑近。
赵铁掌铜铃大眼一瞪,中气十足:“小鬼头晓得啥!
拍…拍酒坛子的把式罢了!”
震耳笑声里,他庞大身躯挪动的瞬间,粗布衣下背脊的轮廓隐隐显出块垒般的筋肉旧痕。
一坛新酒被他粗手抱起送进阴凉窖内深处,那片角落的蛛网似乎刚被什么东西无意拂开过。
午后蝉声聒噪,流儿循着“咯哒咯哒”的织机声钻进陈阿婆的矮屋。
屋内昏暗,只有丝线在穿行。
陈阿婆满是皱纹的手灵巧如蝶,梭子在经线与纬线间翩跹跳跃,仿佛并非全盲。
“婆婆,您摸得可真准,这柳叶纹好看!”
流儿抓起新织好的一小片布。
陈阿婆眼窝深陷,嘴角却弯起:“经纬交错,自有定数,像天上的河,地上的路……好看便在规矩里了。”
流儿的手指无意识在那柳叶纹路的曲折处抚过,一丝奇异的滞涩感瞬间传来,旋即消失——仿佛摸的不是布,而是某种嵌进去的、坚硬细微的凸点符印。
傍晚,在周无影的木匠铺,流儿接过一个雕花小凳。
老树根的烟斗在周无影独臂上夹得稳稳当当。
“寨中那老榆树,昨儿风大,震掉了一臂粗的干枝,”流儿凑近帮忙上桐油,嘴里絮叨,“看断茬,竟如刀劈斧削般齐整!”
擦凳脚的手忽然一顿,他瞥见独臂木匠放在案台上那截试手的木头榫卯——一个奇特的锁扣结构,与他白日所见那老树断裂处的天然纹理走向,竟隐约重合几分。
周无影“吧嗒”吸了口烟,烟气模糊了他半张脸,只闻模糊回应:“哦?
树老皮厚,里头的事,谁又摸得准……新凳子莫沾水,怕松了榫。”
暮色西合,寨中炊烟西起。
流儿揣着满腹细微的“不对”爬上小院的柴禾垛。
目光依次掠过那书声琅琅的矮窗、蒸腾着烈酒香气的铺子、细密织机声飘出的陋室,最终停在不远处老槐树盘踞如鬼爪的巨大阴影上。
张先生的甲骨痕、赵叔酒窖的缝隙、陈阿婆布匹的经纬、周木匠木头的纹路,还有那棵藏着秘密的老树……一切像细碎的沙粒,在暮光里沉浮闪烁。
他仰面躺倒,嘴里叼着根干草。
这看似平常的山寨烟火,分明蒸腾着一股看不见的江湖气。
那气,是古老星图的低语,是兵器库的幽鸣,是阵法成型的微光,是傀儡启动前机关的冷涩。
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眼中跳动着并非炉火的光。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窗外巷子里,“笃、笃、笃”的砍剁声却抢先一步凿穿了清晨的寂静,那是郑一刀的铺子开张了。
流儿趿拉着鞋跑过去看热闹。
郑一刀的肉铺门口,案板上半扇猪肉被他斩得飞快,刀光几乎连成一片银白的扇面,骨头应声而碎,利落得不像是在分解牲口,倒像是在拆解什么顽固的宿命。
碎骨屑溅起,几星冰凉沾在流儿鼻尖。
“哟,流小子,又来瞧稀罕?”
郑一刀咧嘴一笑,横肉堆起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藏在鞘里的寒锋,“这一刀,讲究的是‘断筋不伤骨’,当年……”话头猛地一收,他眼神瞥向巷子深处某个角落,粗壮的手腕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是沉闷的剁肉声。
流儿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瞬即逝的异样,仿佛那柄油腻腻的屠刀,曾沾染过比猪血更惊心动魄的颜色。
正午的日头晃得人眼晕,流儿被苏怀瑾唤去祠堂帮忙扫落叶。
祠堂是寨子里最安静的地方,古老的梁柱沉默地撑起一片荫凉。
苏怀瑾佝偻着背,正用一方软布细细擦拭着供桌上唯一一块不起眼的黑色木牌,那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一个沉睡的婴儿。
流儿好奇地凑近,指尖刚想碰那木牌冰凉的一角,“别动!”
苏怀瑾枯瘦的手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老人浑浊的独眼里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又化为深深的疲惫:“这东西……碰不得,碰不得啊,流儿。”
那木牌纹理古拙,隐有暗光流动。
流儿缩回手,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祠堂守门人的枯槁身躯里,似乎藏着能压垮整个寨子的重量。
日头西沉,寨子披上灰蓝的暮色。
流儿贪玩忘了时辰,穿过弯曲的暗巷往家跑。
巷子深处弥漫着吴老九客栈飘来的、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水和辛辣草药的味道,刺鼻得很。
流儿捏着鼻子飞快跑过客栈后墙的小窗,隐约似乎听到一点铁链拖地的闷响从地下传来,旋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掩盖。
这味道和声响,让流儿心头莫名地发紧。
窗外月光如霜,透过简陋的窗棂,将室内简陋的轮廓切割开来。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熏黑的梁柱一角,白日种种在脑中翻滚:郑一刀眼神里一闪而逝的刀锋,苏怀瑾手中那枚沉甸甸的命牌,吴老九客栈地下令人窒息的药味和可疑的声响,还有孙长庚梆子下洞开的幽冥通道……每一件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小小的认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