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鱼洞寨生3妹
鱼洞寨外的金沙江还裹着残冰,风刮过寨子里的老槐树,枝桠上仅有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来,砸在积着薄霜的土路上,连个声响都没留下。
寨东头那间低矮的茅草屋,更是被这春寒裹得严严实实,屋顶的茅草补了又补,仍有细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屋里打着转儿。
此刻,茅草屋里却没半分春日的暖意,只有马氏压抑的痛呼声,混着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
她躺在里屋的土炕上,身下垫着几层磨得发亮的粗布褥子,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凌乱的发丝里。
炕沿边,六岁的王径攥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柴,小脸上满是紧张,时不时踮起脚尖往屋里望——他知道,娘要给她生弟弟或妹妹了,可他更知道,娘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连喝的稀粥都掺了多半的野菜。
“他爹,再烧点热水!”
里屋传来马氏急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蹲在灶膛前的王学智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顾不上捡,快步走到水缸边,拿起缺了口的木瓢,舀起半瓢带着冰碴的水,倒进灶上的铁锅里。
火光映着他的脸,能看到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疲惫——作为鱼洞寨唯一的教书先生,他本该在学堂里教孩子们识“天地人”,可这几天为了马氏生产,他己经好几天没去学堂了,不仅赚不到那点微薄的束脩,还得担心家里的口粮。
锅里的水还没热透,里屋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像破了晨雾的钟声,一下子划破了茅草屋的沉闷。
王学智手里的木瓢“咚”地一声掉进锅里,溅起的水花烫得他手一缩,可他顾不上疼,几步就跨进了里屋。
马氏瘫在土炕上,脸色苍白得像炕上铺的粗布,却伸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嘴角牵起一丝虚弱的笑。
“是个闺女,”她声音沙哑,带着刚生完孩子的疲惫,“你看,多精神的娃。”
王学智凑过去,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婴儿的模样——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可哭声却格外响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在跟这苦日子较劲。
他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忧,喜的是马氏平安,添了个女儿;忧的是,这个本就缺粮的家,又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
“给娃取个名吧。”
马氏轻轻拍着婴儿的背,声音软了下来。
她是去年冬天带着王径嫁给王学智的,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前一次的男人在军阀混战里没了音讯,她带着王径一路乞讨到鱼洞寨,遇到了老实本分的王学智。
本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安稳二字,比登天还难。
王学智蹲在炕边,盯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名字,最后却只想到了院子里那株半死不活的冬梅——去年冬天那么冷,别的花都冻死了,唯独那株冬梅,在墙角开了两朵小小的花,虽不鲜艳,却透着股韧劲。
“就叫冬梅吧,”他说,“王冬梅,像冬天的梅花,耐活。”
马氏轻轻念了两遍“王冬梅”,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婴儿的襁褓上。
她想起自己嫁给王学智时,身上只有一件打补丁的棉袄,怀里揣着半袋炒面;想起这几个月,为了省口粮,她每天只喝两顿稀粥,夜里饿得睡不着;想起王径前几天还跟她说“娘,我不饿,你多吃点”,可他那浮肿的小脸,骗不了任何人。
如今又添了冬梅,家里的口粮更是紧巴巴的,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哭啥?”
王学智笨拙地拍了拍马氏的肩膀,“娃健健康康的,就是好事。
以后我多去山里砍点柴,换点杂粮,总能养活。”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没底——这几年,金沙江沿岸闹蝗灾,地里的庄稼收不上来,寨子里不少人家都在饿肚子,他那点教书的束脩,根本不够一家人糊口,更别说再添个婴儿。
王径也跟着进了里屋,他凑到炕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一碰冬梅的小手,又怕碰坏了这个小小的妹妹。
“娘,妹妹的哭声真响。”
他小声说,眼睛里满是好奇。
马氏看着儿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块红糖——这是她娘家嫂子上个月托人捎来的,她一首没舍得吃,想留着给王径补身体。
“径儿,把这红糖拿给你爹,让他煮点糖水,给妹妹润润嗓子。”
王径接过布包,看着里面暗红色的红糖,咽了咽口水,却没立刻走。
“娘,你也喝点吧,你流了好多汗。”
他知道,娘这几天身子虚,比谁都需要补。
马氏摇摇头,笑着说:“娘不渴,径儿乖,快去吧。”
王径拿着布包走到外屋,王学智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铁锅里的水己经冒起了热气。
“爹,娘让你煮糖水给妹妹喝。”
他把布包递过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舍——他长这么大,只在过年时喝过一次糖水,那甜味,他到现在都记得。
王学智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心里一酸。
他知道这红糖是马氏的宝贝,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如今却要给刚出生的冬梅煮糖水。
他捏起一小块红糖,放进铁锅里,看着红糖在热水里慢慢融化,心里盘算着——这点红糖,得省着点用,给马氏补身子才是要紧的。
茅草屋外,天渐渐亮了。
晨雾还没散,寨子里传来零星的鸡叫声,偶尔有村民扛着锄头走过,脚步匆匆,脸上满是愁苦。
鱼洞寨的日子,从来就不好过,这几年更是难上加难,地里收不上粮,苛捐杂税却没少,不少人家都在饿肚子,有的甚至拖家带口去外地逃荒。
王学智把煮好的糖水倒进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放凉了些,才端进里屋。
马氏抱着冬梅,轻轻掀开襁褓的一角,用干净的棉线蘸了点糖水,送到冬梅的嘴边。
冬梅像是闻到了甜味,小嘴下意识地嘬着,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神情。
“你也喝点吧。”
王学智把碗递给马氏,“补补身子。”
马氏接过碗,看着碗里浅浅的一层糖水,又看了看怀里的冬梅,把碗递回给王学智:“你喝吧,你这几天也没休息好。”
“我不渴,你喝。”
王学智又把碗推了回去。
夫妻俩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王径说:“娘,你喝一半,剩下的给爹喝,我不喝。”
他知道,娘和爹都需要补身子,他是男子汉,能扛得住。
马氏看着懂事的儿子,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喝了几口糖水,把剩下的递给王学智,然后抱着冬梅,轻轻哼起了摇篮曲。
那曲子是她娘教她的,简单的调子,却透着股温柔,在清晨的茅草屋里,慢慢散开。
王学智喝完糖水,把碗放在灶台上,走到院子里。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洒在院子里的土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他望着寨外连绵的大山,心里沉甸甸的——家里添了冬梅,口粮更紧张了,他得想办法多赚点钱,不然这日子,真的熬不下去。
他想起前几天,寨西头的李老栓说,山里的笋快冒尖了,要是能挖点笋去镇上卖,或许能换点杂粮回来。
“他爹,你在想啥?”
马氏抱着冬梅,站在屋门口,轻声问。
王学智转过身,看着马氏怀里的冬梅,又看了看站在马氏身边的王径,深吸了一口气:“没啥,想着明天去山里挖点笋,换点杂粮。”
马氏点点头,眼里满是担忧:“你小心点,山里有野兽。”
“我知道。”
王学智笑了笑,“我带着柴刀,没事。”
王径跑到王学智身边,拉着他的衣角:“爹,我跟你一起去!
我能帮你挖笋!”
王学智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暖暖的:“径儿还小,在家照顾娘和妹妹,等你再长大点,再跟爹一起去。”
王径低下头,小声说:“我能行,我不怕累。”
他想帮爹分担,想让娘和妹妹能多吃点东西。
马氏走过来,摸了摸王径的头:“径儿乖,娘和妹妹在家等你们回来。
你爹一个人去,能快些回来。”
王径抬起头,看着娘苍白的脸和怀里熟睡的妹妹,点了点头:“那爹你早点回来,我在家烧火。”
太阳渐渐升高,寨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有村民路过王学智家的茅草屋,听到屋里婴儿的哭声,忍不住探头进来问:“学智,马氏生了?
是小子还是丫头?”
“是丫头,叫冬梅。”
王学智笑着回答,脸上却难掩疲惫。
“丫头好,丫头贴心。”
村民说着,眼神却瞟了瞟屋里空荡荡的粮缸,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谁都知道,这年月,添个孩子,就是添个负担。
马氏抱着冬梅回到里屋,把她放在土炕上。
冬梅睡得很沉,小嘴巴微微张着,偶尔发出一声小小的呓语。
马氏坐在炕边,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起自己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却又要面对这紧巴巴的日子。
可看着怀里的冬梅,看着懂事的王径,看着老实本分的王学智,她又觉得,再苦再难,也得熬下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总能等到好日子。
王学智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咚咚”响,在安静的寨子里格外清晰。
他劈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心里的愁绪都劈进木柴里。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可他不能垮——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马氏、王径、冬梅,都等着他。
王径在灶膛前添柴火,他学着爹的样子,把柴火劈成小块,小心翼翼地放进灶膛里。
火光映着他的小脸,他看着锅里的稀粥,心里想着——等爹挖了笋换了杂粮,娘就能多喝一碗粥,妹妹也能多喝点糖水,他也能帮爹多干点活。
茅草屋里,冬梅突然醒了,她睁开小小的眼睛,看了看西周,然后又开始哭起来。
马氏连忙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摇篮曲。
哭声渐渐小了,冬梅又睡着了,小脸上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窗外,阳光越来越暖,老槐树上,几只麻雀落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鱼洞寨的日子,还在继续,苦是苦了点,可只要人还在,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就总有盼头。
王学智看着院子里的阳光,心里默默想着——明天一定要多挖点笋,换点杂粮,让马氏和冬梅能吃饱,让王径能长高点。
这一年的春天,鱼洞寨的日子依旧艰难,可王学智家的茅草屋里,因为冬梅的到来,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那是生命的希望,是一家人在苦日子里,紧紧攥着的那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