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他浑身是伤躲进我的酒肆,我递过热酒暖身。后来他成了质子,我入府当差,
教他狄文、讲草原星空,火盆边同食一块烤饼。
直到我在他旧物中发现染血的狼图腾碎玉——那是屠我全家的仇人之物。
他离国前夜说要带我走时,我的匕首刺进了他肩胛。五年后城破,
为我挡箭弥留之际掏出碎玉:“屠城令是梁帝密令…借刀灭沈家…”雪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落在我心口,冰冷刺骨。---雪,没完没了地落,仿佛要把整座梁都压垮、闷死。
风刮在脸上,像细碎的刀子,割得生疼。酒肆屋檐下那盏破灯笼,在风里疯狂地扭动,
昏黄的光晕在雪幕上晕开一团模糊的、随时会熄灭的暖意。“跟我走,去草原,我许你自由。
”这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滚烫,穿透了风雪,
也穿透了我用五年时间筑起的、名为“赤焰”的坚硬外壳。
它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耳朵里,撞得我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猛地一颤,
冰冷的金属硌在指骨上,生疼。我缓缓抬起头。他就站在我面前,离得那样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深处跳跃的、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亮,如同草原上最炽烈的篝火,
几乎要将这漫天的风雪都点燃。那里面盛满了期盼,
一种孤狼终于找到归途的、近乎脆弱的期盼。这双眼睛…这双该死的眼睛!
五年前那个同样铺天盖地的大雪夜,也是这双眼睛。那时,它深陷在青紫的淤痕里,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凶狠却又透着茫然无措的脆弱。
他撞开“忘忧”酒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单薄的衣衫被撕扯开几道口子,露出的肌肤上交错着新鲜的鞭痕,
血珠在昏黄的灯火下凝结成暗色。他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尊被风雪雕琢的、即将碎裂的冰雕,
只有那双眼睛,狼一样死死盯着门外追来的喧嚣和恶意。“滚远点!北狄的野狗!
”门外纨绔的咒骂声浪涌进来。鬼使神差。我,沈长歌,本该是沈家军最后一点燃尽的灰烬,
本该对每一个狄人都啖其血肉的沈家孤女,竟端着一碗滚烫的浊酒走了过去。粗陶碗很沉,
劣酒蒸腾的热气熏着我的眼睛,有些发酸。我把碗塞到他冻得青紫、微微颤抖的手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攥住那点温暖。“喝。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他没有道谢,只是仰头,喉结急促地滚动,
贪婪地吞咽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热酒似乎融掉了他眼底一层坚冰,那深藏的脆弱和茫然,
像水底的暗流,清晰地涌了上来,无声地撞在我心口最隐秘的地方。我别开脸,
听见自己心底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后来,命运的丝线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继续缠绕。
质子拓跋烈在梁都的日子,比丧家之犬好不了多少。克扣用度,明枪暗箭,是家常便饭。
而我,因着一点还算过得去的酿酒手艺,被选进了质子府当差。起初,是那点恻隐之心作祟,
像一根细小的藤蔓,在仇恨的冻土里悄然滋生。一次,他高烧不退,
府中管事却连半块炭都吝啬施舍。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我在深夜翻墙潜入,将偷偷藏起的草药捣碎,敷在他滚烫的额头。指尖触到他灼热的皮肤,
我的心跳竟有些失序。再后来,成了习惯。他教我狄文,那些拗口的音节从他唇间流淌出来,
带着一种异域的韵律,竟意外地好听。他给我讲草原的星空,讲狼群如何在月下长嚎,
讲马蹄踏碎无边草浪时的自由。他的眼神有时会放得很空,声音也变得很轻:“长歌,
你的眼睛…很像草原上的星星,也像我阿姐……” 那一刻,
我看到了他眼底深藏的、对故乡蚀骨的思念。一个寒冬的雪夜,府里寂静得可怕。
我们缩在他那间四面透风的破败厢房里,围着一个小小的、苟延残喘的火盆。
火苗微弱得可怜,映着两张同样年轻却过早被命运刻上风霜的脸。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冷硬的饼,放在炭火旁小心地烤着,烤得表面微焦,散发出一点麦香。
他掰开一半,递给我。指尖相触,传递着饼的温度,
也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暖流。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的毕剥声,
和窗外呜咽的风雪。寂静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沉甸甸的,
却仿佛压过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喧嚣和仇恨。那无声的暖意,像最醇厚的酒,
一点点麻痹了我的神经,让我几乎要溺毙其中。我几乎要忘了,我是沈长歌,
我身上流着沈家满门的血,那血里刻着对北狄的滔天恨意。直到那一天。
管事命我彻底清扫拓跋烈那间几乎空无一物的寝房。角落里,
一个积满灰尘、毫不起眼的旧木箱。打开它,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带着边城风沙的粗粝气息。我一件件抖开,准备拿去清洗。就在一件褪色的靛蓝色旧袍内侧,
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发出轻微却足以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脆响。那是一枚玉佩的碎片。很小,边缘不规则,
像是被暴力砸碎后遗落的一角。玉质浑浊,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陈年污迹——是干涸后浸入玉髓深处的、洗刷不掉的黑褐色血污!
碎片的断面上,赫然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线条粗犷,带着北狄特有的蛮荒气息,
那狼眼的位置,恰好被一道裂痕贯穿,显得更加凶戾怨毒!轰——!
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劈在头顶!我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摔倒。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撕扯!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灭顶的剧痛和窒息感!
拓跋浑!这个名字带着地狱的硫磺味,裹挟着北境边关的血腥风雪,狠狠砸进我的脑海!
那个北狄的先锋大将,拓跋浑!那个如同噩梦般出现在沈家军最后覆灭战场的屠夫!他腰间,
永远悬着一枚完整的狼图腾玉佩!那是他的标志,是他嗜血的勋章!沈家军的断刃残甲,
父亲染血的帅旗,母亲绝望的呼喊,
死将我塞进尸堆时那最后的、浑浊的眼神……所有被刻意压抑、被短暂温情麻痹的惨烈画面,
如同被点燃的业火,瞬间将我吞噬!滚烫的仇恨岩浆般冲垮了所有堤坝!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
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疯狂的愤怒和背叛!拓跋烈!拓跋浑的侄子!仇人之子!
他体内流着那个屠夫肮脏的血!什么落魄质子?什么温柔情愫?什么草原星空?
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是毒蛇的伪装!他接近我,怜悯我?不!他是来刺探的!是来玩弄的!
是来看沈家最后一点血脉如何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如何愚蠢地沉沦在仇敌虚假的温柔乡里!
我猛地攥紧了那枚碎玉!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却远不及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万分之一!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是血?
还是心底那点刚刚萌芽就被彻底碾碎的爱恋流出的脓水?恨!滔天的恨意像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绕了我的四肢百骸,冻结了我所有的知觉,只剩下刻骨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原来,那火盆边的暖意,那分享一块烤饼的无声默契,那教我狄文时他专注的侧脸,
那讲起草原时他眼中闪过的微光……所有那些曾让我心尖发颤的瞬间,
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烙下“愚蠢”和“背叛”的印记!我死死盯着掌心的碎玉,那狰狞的狼眼仿佛活了过来,
正嘲弄地回望着我。冰冷的玉块,却比火炭更灼人。
拓跋烈…你身上流着拓跋浑的血…你骗得我好苦!“……跟我走,去草原,我许你自由。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和孤注一掷的炽热,像一根烧红的铁钎,
狠狠捅穿了我被恨意冻结的胸膛。疼痛尖锐得让我几乎窒息。自由?多么讽刺的字眼!
沈家一百七十三口葬身雪原的冤魂,他们的自由在哪里?我父亲被斩断的战刀,
我母亲至死未能阖上的双眼,他们可曾有过片刻自由?
“呵……”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抬起头,
迎上他那双此刻盛满纯粹期盼和炽热情感的眼睛。
那曾让我短暂沉溺、甚至妄图依靠的温暖光芒,此刻只让我觉得恶心!刺眼!
所有的犹豫、挣扎、那些午夜梦回时揪心的不舍,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
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毁灭一切的决绝!就是现在!藏在袖中的匕首,冰冷、坚硬,
如同我此刻的心。它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袖筒的黑暗里无声地渴饮着我沸腾的恨意,
变得滚烫。那是我用父亲遗物中一枚淬毒的箭头,
亲手打磨、开刃、浸泡在剧毒草药汁中七天七夜的利器!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此刻!
“拓跋烈!”我的声音撕裂了风雪,尖利得如同濒死孤鸿的哀鸣。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被欺骗的耻辱,都化作这泣血的三个字。
身体的动作快过思绪。我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
积蓄了五年的血泪和刻骨仇恨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脚下积雪被猛地蹬开,
身体化作一道决绝的闪电,直扑向他怀中那片炽热的、许诺着虚假自由的地方!
没有半分迟疑!没有一丝颤抖!“噗嗤——”一声沉闷而粘腻的钝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膜,
甚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那是我手中淬毒的匕首,带着我全身的力量和灵魂的重量,
精准地、凶狠地、毫无阻碍地刺进了他左侧肩胛下方!刀锋穿透厚实的冬衣,撕裂皮肉,
深深楔入骨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他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眸子,
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冻结。那光芒,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从最中心开始,寸寸龟裂,
迅速蔓延至整个瞳孔,最后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光,
都在这一刺之下,彻底湮灭。他身体猛地一震,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倒下。
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似乎想抓住什么,
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捂住了肩胛处迅速洇开的、暗沉粘稠的血迹。那血,
带着铁锈和某种奇异甜腥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溢出,
蜿蜒而下,滴落在他深色的衣襟上,也滴落在我近在咫尺的袖口,温热得烫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捂住伤口的手,又抬起头,
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狼的桀骜,不再是草原的辽阔,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悲凉。像坠入无尽寒渊的星子,
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那绝望如此深重,
几乎要将我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拓跋烈!”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他的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的血块,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这血海深仇!我沈长歌永世不忘!你父辈的债——”我猛地拔出了匕首!
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雨,溅在我脸上、手上,腥甜滚烫,“就用你的血来偿!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半步。
他捂着那狰狞的伤口,指缝间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袍。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得如同地上的积雪,眼神却依旧死死地锁着我,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我无法承受、也不愿去懂的东西——痛苦、不解、难以置信,
还有那蚀骨的悲凉。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