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京都跟随父亲来到了这座名叫水城的老城,参加一位远房叔公的葬礼。
白天的仪式冗长而枯燥,大人们穿着深黑色的衣服,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他看不太懂的悲伤和肃穆。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的气味,混杂着潮湿木头,还有一阵阵低沉、压抑的哭泣声……他觉得胸口一紧,似乎有点喘不过气。
趁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地从侧门溜出了灵堂。
宅子很大,与顾砚舟印象中北方的西合院截然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道道月亮门,绕过一处处回廊。
假山、花木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
雨丝细密,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的肩头。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一个极为僻静的小院。
这里的哭声似乎远了很多,只听到雨滴敲打落叶沙沙般的声音。
院中有一棵古老斑驳的柏树,苍劲的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看起来比他小一点,穿着一件素净的浅青色裙子,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比她的小手还要大的书。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雨,只是微微地仰着头。
专注地望着那棵老柏树,眼神清澈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棵树。
顾砚舟停下脚步,不敢惊扰这份宁静。
倒是女孩先察觉了他,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打量院子里突然多出的一个盆景。
“你是谁呀?”
她先开口了,声音轻轻软软的,像落在芭蕉叶上的雨滴。
“我…我叫顾砚舟。”
他有些局促地回答,还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衣领。
“我从北京来的,我爸爸在里面。”
他指了指灵堂的方向。
女孩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你是客人。”
她说完,又补充道,“你可以坐这里,这里没有雨。”
顾砚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在她旁边隔着一人的距离坐下。
廊下的空间干燥而洁净,有股淡淡的木头清香。
“你在看什么?”
他好奇地问道,顺着她刚才的目光看向柏树。
“看树。”
女孩回答。
然后指了指树干上一处奇特的疤痕,“你看那里,像不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顾砚舟仔细看去,那扭曲的纹路果然像极了一只深邃的的眼睛。
他沉静地注视着这个庭院,回答道:“像。”
“叔公说过,树是有生命的,它不仅看的久,记的东西也比我们多。”
说罢,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它今天也在送别叔公。”
顾砚舟好像明白了,这个安静的女孩或许和他一样,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这场离别。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女孩,只好笨拙地说道:“这棵树…很厉害!”
女孩终于把目光完全转向了他,认真地看了看他,判断出似乎他没有敷衍。
“嗯,”轻轻轻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了,只听雨声淅淅沥沥。
“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砚舟问道。
“乔南枝。”
“南枝…”顾砚舟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像一首古诗里的诗句。
“南枝向暖。”
她忽然说了一句,像是解释,“我妈妈说的,出自一首诗。
她说我生在冬天,希望我能像南向的枝条,多得到一点阳光。”
顾砚舟不太懂诗,只觉得这个解释很美,名字很配她。
短暂的沉默后,廊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呼唤声:“砚舟!
顾砚舟!
你跑哪儿去了?”
声音中带着焦急。
“是父亲的声音。”
顾砚舟心想,他不得不站起身。
“我该回去了。”
他说。
乔南枝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又重新望向那棵柏树。
仿佛顾砚舟从未出现过一样。
顾砚舟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个穿着青裙子的瘦小身影,安静地坐在深色的廊下,像一幅淡雅水墨画里最淡却又最清晰的一笔。
很多年后,顾砚舟早己忘记了那场葬礼上大多数人的面孔,唯独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潮湿的午后,一个安静的院子,那个看着柏树、名叫“南枝”的女孩。
而他更不会想到,那只柏树的“眼睛”,仿佛真的记住了那短暂的一刻,并在漫长的时光之后,悄然为两条离散的轨迹,指引了再度交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