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进去的瞬间,鼻尖先撞上一股浓腥——是血,混着梅花的冷香。
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苏清棠蜷缩在草堆里。
她背对着门,月白囚衣浸透了血,发间的珍珠簪子滚在脚边,乌发散了一地,像被揉碎的云。
“苏姑娘?”
林昭压低声音,喉间发紧。
草堆里的人猛地一颤,接着是瓷器碎裂般的抽噎。
林昭蹲下身,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眉如远黛,眼尾微挑,本是极清丽的模样,此刻左脸却覆着块巴掌大的黑痂,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
“别碰我……”她声音发抖,往后缩了缩,“他们说……说摸了罪臣之女,要割舌头……”林昭注意到她手腕上有新鲜的勒痕,草堆里还埋着半截染血的帕子,帕角绣着“清棠”二字——与前世他怀里的玉牌字迹如出一辙。
他忽然想起第一世,苏清棠被赐白绫那日,也是这样蜷缩在囚车里,脸上的痂被雨水冲开,露出底下未愈的鞭痕。
“我是来救你的。”
林昭扯下外袍,裹住她肩头的伤口,“小陈死了,张嬷嬷的人往这边来了。”
苏清棠猛地抬头,眼里有火星在跳:“小陈?
是总给我送枇杷膏的陈哥哥?”
她声音突然哽咽,“昨日他还说……说要帮我求皇后娘娘,放我出掖庭……”林昭心下了然。
前世张嬷嬷就是在小陈送药时下的手,原来这孩子早对苏清棠动了善心。
他握住苏清棠冰凉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勒痕:“他们用绳子勒你?
还是用拲具?”
苏清棠愣住:“拲具?
就是……木枷?”
“比木枷狠。”
林昭扯下她腕间一道红痕,“这是拲具的铁棱磨的。
张嬷嬷怕你喊冤,专门找刑房的。”
他摸出袖中半块羊脂玉佩,“你看这玉,可认得?”
苏清棠盯着玉佩上的并蒂莲,眼泪突然砸在上面:“这是我娘的……当年她入宫当医女,陛下赏的。
后来……后来抄家时,我偷偷收在妆匣里……”她猛地抓住林昭的手腕,“你从哪拿的?”
“原主阿照的床底。”
林昭解释,“他昨日撞头前,去过你柴房。”
苏清棠的眼神软了一瞬。
她记得阿照——那个总在寅时来送炭的小太监,总把炭块码得整整齐齐,碰着她的草堆时会轻声说“对不住”。
可三日前,张嬷嬷说阿照偷了她的玉佩,打断了他的腿,关在柴房里……“是他让我来救你的。”
林昭将玉佩按在她掌心,“他说,你脸上不是黥印,是有人用锅底灰混着药汁涂的。”
苏清棠浑身一震。
她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不是凹凸的烙痕,而是黏腻的药渍。
她跌跌撞撞跑到破水盆前,捧起水抹了把脸——镜中映出的,是一张素白干净的脸,只在左眼下有颗泪痣,与她娘生得一模一样。
“是真的!”
她转身抓住林昭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林昭替她擦去脸上的药渍:“因为他们怕你知道真相。
前世……”他顿住,想起自己不该说的“前世”,改口道,“我查过,前朝太医院首座苏明远,当年给废后试药时,药渣里被人换了曼陀罗汁。
废后死了,他们就把脏水泼到你身上,说你是同谋。”
苏清棠后退两步,靠在墙角。
她想起那夜,爹爹把药碗砸在地上,碎片扎进她脚心:“清棠,记住,苏家的命,不能断在你手里……”后来她被关进掖庭,每日用碎瓷片刮脸上的“黥印”,刮得血肉模糊,却始终洗不干净——原来那根本不是墨,是药。
“阿照?”
她突然轻声唤他,“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林昭望着她眼里的光,那是被绝望碾碎后又重新聚起的希望。
他摸了摸后颈的刀疤,那是净身的痕迹,可此刻,他忽然觉得这具残躯有了温度:“我……我见过真正的苏明远。”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巡夜太监的灯笼光。
林昭扯过草堆盖住苏清棠:“你先躲着,我去引开他们。”
“不!”
苏清棠抓住他的袖子,“他们要的是我,你……我是太监,他们不会仔细查。”
林昭将玉佩塞进她手里,“等天亮,你去西首门找卖糖葫芦的王伯,就说‘并蒂莲开,故人仍在’。
他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前太医院的老医正,你爹的老部下。”
苏清棠望着他,忽然踮脚吻了吻他的手背:“阿照,若我能活着出去,定要谢你。”
林昭被她撞得踉跄,心跳如擂鼓。
前世他求过无数人,却从未被人这样真心道谢过。
他摸了摸她的头:“快躲好。”
巡夜的灯笼照亮柴房时,林昭正蜷在草堆里装睡。
他故意打了个喷嚏,引得太监探头:“阿照?
张嬷嬷说你偷懒,快起来!”
林昭揉着眼睛站起来,后颈还疼得发颤:“公公,我……我头疼得厉害,能去茅房么?”
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
林昭踉跄着走出去,绕到柴房后墙,用烧火棍撬开一块松动的砖——这是原主阿照早留好的逃生路。
他钻出去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苏清棠的低语:“阿照,等你回来。”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林昭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忽然笑了。
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机关算尽的孤魂,他有了要护的人,有了要撕的谎言,有了……活着的盼头。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昭猫着腰往敬事房方向走,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张嬷嬷,今夜,该算算你欠苏家的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