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踩着墙根新冒的野蕨菜翻进梅院时,青砖缝里还嵌着几粒没扫净的香灰——白日里那些嚷着要“清秽”的族老家丁,连门槛都没沾过。
“三、二、一。”
他默数着更夫经过的间隙,指尖抚过老槐树皴裂的树皮。
前夜暴雨冲刷出的树洞深处,靛蓝布条裹着的襁褓碎片正被蚁群啃噬。
突然袭来的刺痛让他踉跄半步,顿悟印在掌心烫出两道交错的抓痕——是林嬷嬷指甲缝里的靛青染料。
“吱呀。”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虚掩着,窗沿新蹭的桐油蹭脏了苏妄的麻布袖口。
他顺着月光摸到妆台前,铜镜背面结的蛛网断了两根——有人翻过妆奁第三层暗格。
“叮!”
铁锹磕在梅树根系的瞬间,铜匣盖沿的鎏金缠枝纹闪过幽光。
苏妄用裹着帕子的手掀开匣盖,二十年前的尘土裹着龙脑香扑面而来。
泛黄信笺上的墨迹洇成团,唯独“宫中来人”西个字如刀刻般清晰。
“苏公子好雅兴。”
谢昭的声音从墙头飘下来,月白色讼师袍掠过瓦当上的椒图兽首,“刑房说梅院封了,我看倒是热闹得很。”
她跃下时带落几片青瓦,碎在苏妄脚边拼成个残缺的“柳”字。
两人同时伸手去够信笺,指尖相触的刹那,顿悟印突然在苏妄腕间爆开冰碴似的冷意——他看见谢昭父亲被逐出国子监那日,案头也摆着同样制式的鎏金匣。
“永宁九年...”谢昭就着月光辨认字迹,银护甲突然在“教习嬷嬷”西字上划出白痕,“这是尚仪局女史的暗记!
当年替三皇子寻侧妃的宫人,后来全被发配到浣衣局了。
“更声混着梆子响了两遍,赵守义拎着酒葫芦撞开柴扉时,油纸包里的酱牛肉还冒着热气。
这位刑房书吏摸出卷泛着霉味的田契:“苏府近五年转手的八百亩水田,买主都挂着‘德昌号’的名头——可这商号东家,是平郡王奶娘的外甥。”
苏妄捏着信笺的手一颤,半片槐叶正落在“皇子侧妃失踪案”的批注上。
谢昭突然用银簪挑开铜匣夹层,沾着香灰的指尖捻出半枚鎏金纽扣:“尚服局特制的盘龙扣,只有亲王以上能用。”
三更天的梆子惊飞寒鸦,梅院墙外忽有灯笼晃动。
苏妄吹熄蜡烛的瞬间,赵守义袖中滑落的田契堪堪盖住信笺末尾的“替”字——那笔锋竟与苏妄襁褓上的刺绣纹路一模一样。
“明日巳时三刻。”
谢昭将鎏金纽扣塞进讼师匣,突然盯着苏妄渗血的掌心,“劳烦苏公子换块干净布包扎——靛蓝染料浸了伤口,当心破伤风。”
苏妄低头看着白日里祠堂沾血的布条,忽觉那暗红纹路与生母药方上的垂柳印记渐渐重合。
他摸到袖袋里新买的素帕,帕角绣着的喜鹊登梅图针脚细密——与柳莺儿坠井那日穿的绣鞋花样如出一辙。
五更天的雾气漫进柴房时,苏妄正用井水冲洗铜匣缝隙里的泥土。
水面倒映的祠堂飞檐上,嫡兄苏明诚的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那块碎玉竟用金丝绦重新串好了。
晨雾还未散尽,回廊下的灯笼己经换上了素纱罩。
苏妄拎着两包茯苓糕转过月洞门时,正撞见苏慎在训斥洒扫丫鬟。
嫡兄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在青石砖上磕出脆响,惊飞了檐角偷食的麻雀。
“下月祭祖用的松烟墨,少了一锭都要拿你们的月钱填上。”
苏慎的玄色披风扫过台阶,金丝绦串着的碎玉坠子荡起细碎的影子,“手脚不干净的——”苏妄躬身行礼时,余光瞥见那块碎玉边缘泛着暗红的纹路,与铜匣夹层沾染的龙脑香灰如出一辙。
他刻意让袖袋里的靛蓝布条滑出半截:“兄长教训的是,昨夜梅院跑进来几只野猫,倒把祠堂外的布幔挠破了。”
苏慎捻着碎玉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忽地转身盯着苏妄渗血的掌心,喉结上下滚动两遭:“既是野猫作祟,就该找王管事拿些砒霜拌在肉糜里。”
这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裹着冰碴似的。
晨风卷起松枝上的残雪,落在苏妄后颈激起一片战栗。
他佯装弯腰拾布条,用顿悟印擦过苏慎的皂靴边沿——闪现的画面里分明有双绣金线凤纹的软缎鞋,正是嫡母生辰那日穿过的。
“听说刑房赵书吏常去西街酒肆。”
苏慎突然抬脚碾碎台阶边的薄冰,碎玉坠子撞在披风铜扣上叮当作响,“三弟若嫌茯苓糕太甜,不妨试试他家新酿的竹叶青。”
回廊尽头传来嫡母贴身嬷嬷的咳嗽声,苏慎立刻拂袖而去,碎玉坠子甩在廊柱上撞出裂帛般的脆响。
苏妄望着他近乎仓皇的背影,忽然记起昨夜铜匣里那封“宫中来人”的信笺,折痕处沾着与翠玉扳指同色的碎屑。
暮色西合时,梅院老槐树的影子爬满了西墙。
苏妄跪坐在生母陈氏生前常待的耳房里,铜匣暗格里取出的半块玉珏贴着心口发烫。
窗纸新糊的牡丹纹上凝着水珠,与记忆里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痕渐渐重合。
“妄儿要记住,柳叶双刀纹是咱们陈氏绣娘独有的。”
病榻上的女人攥着绣绷,银针在垂柳图案上挑起血丝,“当年替永安坊贵人绣嫁衣时……”顿悟印突然在掌心灼烧起来,苏妄抓起玉珏按在青砖裂缝处。
细密的金线纹路从砖缝里浮现,竟拼出半幅残缺的舆图——标注着“永宁九年”的位置,赫然是平郡王府后巷的胭脂铺。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苏妄裹着夜行衣摸进祠堂偏殿。
供桌下的蒲团新换了鹅黄锦缎面,与嫡母小佛堂用的贡品绸料同出一批。
他借着烛火细看牌位底座,陈氏的灵位边缘竟有半枚淡红的指印——是女子涂过凤仙花汁的拇指尺寸。
“三少爷安。”
守夜老仆提着灯笼突然现身,昏黄的光晕里浮着细碎的香灰,“宗老们明日要开棺重验,说是陈姨娘颈骨上的勒痕……”老人说到此处猛然噤声,灯笼柄上的流苏穗子剧烈颤动,“老奴多嘴了。”
苏妄袖中的玉珏突然变得滚烫,顿悟印在祠堂梁柱上擦过的瞬间,他看见陈氏悬在房梁那夜,窗棂外闪过绣金线凤纹的裙摆。
嫡母惯用的龙涎香气混着血腥味,在记忆碎片里凝成梅树枝头将落未落的残雪。
五更天的露水打湿了东厢房的窗纸,苏妄盯着妆奁暗格里新出现的药渣。
本该是治疗咳疾的川贝母里,混着几粒朱红色的相思子——碾碎后的汁液,足以让心悸之人在梦魇中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