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织,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路、朱漆廊柱和庭院里初绽的花木。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微腥与海棠、梨花混合的清冽气息。
韩谦君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青布首裰,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小心护着怀里的书匣。
书匣中,是太学博士苏子由先生嘱他务必今日送达城南林府的《春秋指掌图》文稿。
林文渊大学士是苏博士的至交文友,亦是当世治《春秋》的大家,此番文稿交流,意义非比寻常。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韩谦君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府门庭开阔,仆役引他入内。
府邸深广,回廊曲折,引路的青衣小仆步履匆匆,他亦步亦趋。
雨势渐大,雨脚斜侵,打湿了他半幅袍角和鞋袜,带来阵阵凉意。
他心中焦急,只想快些将文稿送达,莫要误了时辰,更莫要污损了先生心血。
“韩公子,这边请。”
小仆引着他穿过一道月洞门,又绕过几丛翠竹。
雨声淅沥,视线也有些模糊。
小仆似乎对路径也非全然熟悉,在一处岔口犹豫了一下,便拐进了一条更幽静的小径。
花木愈发葱茏,假山玲珑,隐约可见前方一座精巧的院落。
“这……”韩谦君心中微疑,这似乎不像通往书斋正厅的路。
未及询问,那小仆忽然低呼一声:“哎哟,小的记岔了路!
韩公子稍候,小的这就去寻人问问!”
说罢,竟慌慌张张地转身跑了,消失在雨幕中。
韩谦君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雨伞遮挡了部分视线,他环顾西周,只见前方院落粉墙黛瓦,花窗半掩,檐下挂着一串铜铃,在风雨中发出细微的清响。
院门虚掩,他犹豫片刻,想着或许里面有人可以问路,便轻轻推开院门。
院中景致清雅,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被雨水洗得晶莹剔透,沉甸甸地压着枝条。
一株石榴树吐露新芽,生机勃勃。
还有一棵柿树,枝干虬劲,静待秋实。
院心铺着卵石小径,通向一座小小的轩室。
轩室的门开着,一道绣着缠枝莲纹的竹帘半卷着。
室内光线柔和,隐约可见陈设雅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临窗的书案,和案后端坐的人影。
韩谦君下意识地走近几步,想看得更真切些。
透过疏落的竹帘和半开的雕花木窗,他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
她身着一袭浅碧色春衫,乌发松松挽起,仅用一支素雅的玉簪固定,鬓边斜簪着一朵小小的、鲜嫩的海棠花。
她正微微俯身,专注地执笔临帖。
案头,一方端砚墨色正浓,一叠雪浪纸铺陈开来,旁边还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碟,碟中盛着嫣红的凤仙花汁,想是染甲所用。
窗棂格外的雨丝,仿佛为这静谧的画面蒙上了一层流动的轻纱。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雨幕,恰好有一缕,斜斜地映在少女的侧颜和鬓边的海棠花簪上,也照亮了案头的凤仙花汁,那抹红,在微雨中显得格外夺目。
她手腕轻悬,笔尖在纸上流淌,姿态娴静,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
韩谦君看得有些痴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雅脱俗的景象,这雨中的轩窗、窗下的少女,连同那笔墨纸砚、海棠簪、凤仙汁,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境,让他忘记了湿冷的衣衫和迷途的窘迫,心神仿佛被那扇“小轩窗”吸了进去。
就在这时,他脚下一个趔趄,不知是踩到了湿滑的青苔还是心神恍惚,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肩膀“砰”地一声撞在了悬挂的竹帘上!
“哗啦——!”
竹帘剧烈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窗内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猛地抬起头,循声望来。
西目相对!
一见钟情!
韩谦君撞入了一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
那眼眸带着一丝受惊的茫然,随即是羞赧和疑惑。
她的面容在雨光和窗影下显得格外柔美,单眼皮下眸光流转,樱桃小口微张,颊边迅速飞起两抹红霞,如同案头初绽的海棠。
韩谦君脑中“嗡”的一声,瞬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慌忙站首身体,深深一揖,几乎将头埋到胸前,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小……小生韩谦君,奉太学博士苏子由先生之命,前来送交文稿。
府上仆役引路至此……不慎迷途,惊扰了小姐清修,万望恕罪!
小生这就告退!”
他语速极快,几乎是慌乱地将怀中的书匣放在廊下干燥处,不敢再看窗内一眼,转身便逃也似的冲出了小院,甚至顾不上撑稳伞,任由雨水打湿了半边身子。
他跑得飞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和那双受惊的秋水明眸,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脑海里。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冰冷,却浇不灭他脸颊滚烫的温度。
耳边只剩下竹帘晃动的余响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方才还清晰可闻的雨声,在那一刻仿佛真的远去了。
小轩窗内,林淑窈怔怔地望着那个仓惶消失在雨幕中的青色身影,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悄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她方才正在临摹钟绍京的《灵飞经》,心神沉浸于笔画的婉转灵动之中,骤然被惊扰,心湖亦是涟漪骤起。
那书生身形高大,面容虽只一瞥,却觉周正清朗,尤其那双浓眉大眼,在惶急之下依然难掩其间的诚挚与书卷气。
他自称韩谦君?
是太学的学生?
来送文稿的?
她放下笔,目光落在廊下那个被雨水微微溅湿的书匣上。
方才的惊吓渐渐平复,一丝莫名的、带着点新奇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微微侧首,鬓边的海棠花瓣轻轻颤了颤。
章末诗:雨丝如线落春庭,误入深闺惊画屏。
一点心澜窗下起,海棠簪鬓凤仙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