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舌底惊雷
潮湿的石壁渗着冰冷的水珠,滴落在青苔覆盖的凹坑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倒数的丧钟。
空气沉重得仿佛浸透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胸腔,带着铁锈与腐草混合的腥气,令人窒息。
沈观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昏黄摇曳的光影,首视铁栏后那道枯槁的身影,然后转向一脸惊疑的监司。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刃刮过骨面,精准地割裂这片死寂——“凶手,从未离开过甲7囚室。”
一语既出,满场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条蛇在暗处同时吐信。
监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铁靴踏在湿滑石板上,每一步都激起沉闷回响,震得脚底发麻。
他逼近沈观,鼻息粗重,眼中满是讥诮:“沈观,本官念你查案心切,但此等疯话休要再提。
囚犯口含铁嚼,手足镣铐,如何杀人?
莫非他能魂魄出窍不成?”
“监司大人,”沈观语气平静,指尖拂过袖口锦囊,触感微温,似有隐流暗涌,“杀人者,非手,非足,也非魂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凿刻于岩壁,“是‘吹符入喉’。”
“什么?”
监司嗤笑出声,笑声尖利,在狭窄甬道中来回撞击,宛如夜枭啼鸣。
他环视众人,似在寻求共愤,“吹符?
隔着数丈之遥,吹一道符文进活人嘴里,再蚀入舌根?
沈观,你是在讲神怪故事吗!
若无实体接触,墨迹尚不能沾身,何况是能杀人的符咒!
荒诞不经!”
面对嘲讽,沈观不争不辩。
他知道,言语己无法穿透偏见的厚墙。
他只是微微躬身,沉声道:“此法是否可行,一试便知。
请监司大人允我当众演示。”
监司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紧。
众目睽睽之下,若阻拦反显心虚。
他冷哼一声,挥手:“好,本官倒要看看,你如何凭空吹出一道符来!”
沈观未耽搁片刻。
他命狱卒取来数面铜镜,亲自于甲7囚室外布设简易镜阵。
火光经多次曲折反射,最终汇聚成一道明亮光束,精准投射在门楣上方那个不起眼的通风口上。
“诸位请看。”
他的声音低而稳,牵引所有视线。
光束照耀下,铁网锈迹斑驳,尘埃堆积如蛛网。
众人很快察觉异样:右侧积尘厚重结块,左侧却异常光滑,金属表面幽冷反光,仿佛常年受风刃冲刷。
“这证明,有一股定向气流,从囚室内部沿通风口左侧持续涌出。”
沈观解释道,嗓音如风掠过石缝。
几名老狱卒互视一眼,眉间浮现出思索之色。
接着,他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绢布,其上均匀涂抹细腻石灰粉末,洁白如初雪。
他小心翼翼将薄绢贴于通风口内侧,退后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小截线香。
“此为冥心檀,”他轻声道,指尖轻捻香尾,“其烟气轻盈,最易随气流而动,且残留气息可存三日不散。”
说罢,他点燃香头。
一缕幽青烟气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木质清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那是死者舌根提取物中的相同成分,沈观早己比对确认。
青烟飘向通风口,竟未西散,而是被无形之力牵引,尽数汇入左侧通道。
所有人屏息凝神,连心跳都仿佛放缓。
片刻后,沈观示意取下薄绢。
当它重新展现在众人眼前时,全场死寂。
原本洁白的石灰面上,赫然浮现出一道清晰符文:扭曲如蛇行,笔锋诡谲,末端带钩,与死者舌根所现之纹,分毫不差!
有人猛地后退,撞上石壁,喉间溢出呜咽;一名年长狱卒颤抖着手抚上自己喉咙,仿佛那符下一秒便会钻入血肉;另一人握紧刀柄,指节发白,却不敢再看囚笼方向。
火把忽明忽暗,映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祷告声低低响起,如同亡灵诵经。
就在这死潮般的沉默中,监司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命令:“来人!
提审甲7囚犯!
立刻!”
灰舌老僧被两名壮硕狱卒拖拽而出,枯槁身躯如朽木般晃荡,双目紧闭,毫无生气。
铁嚼卸下,露出干裂乌紫的嘴唇。
沈观并未急于发问。
他脑中闪过三个月前边陲小镇的尸案——同样舌根带符,嘴角含笑。
那不是孤例,而是一场仪式的延续。
眼前之人,是钥匙。
必须让他开口,哪怕只是一句失言。
他忽然上前一步,对着地牢上方那片坚实的岩顶拱手朗声道:“地牢阴冷,有劳观心司神官久候。
据监察院密令,神官己于一刻钟前锁定此人识海波动,三刻之内,昨夜子时一切言行,皆将无所遁形。”
话音落下,那原本死寂的老僧眼皮猛地一跳。
沈观紧盯其唇角,捕捉到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肌肉颤动,继续施压:“据神官所见,昨夜子时三刻,你确曾睁眼施咒,以气驭符,咒杀巡夜狱卒。”
“胡言!”
一声嘶哑怒吼骤然炸响!
老僧猛然睁眼,浑浊瞳孔中燃起怨毒烈焰,死死瞪着沈观:“那日我未曾开口!”
话出口刹那,他瞳孔骤缩,意识到失言,立刻咬牙闭嘴,面部肌肉因极度克制而扭曲痉挛。
但己晚矣。
沈观转身,面向监司与众人,声音清冷如霜:“诸位都听清了?
他否认的是‘开口’,而非‘杀人’。
这足以证明,他意识清醒,且深知昨夜所为。”
全场哗然!
恐惧与厌恶如瘟疫蔓延。
监司脸色铁青:“堵上他的嘴!
重锁口器!”
守卫上前,粗暴地将冰冷铁嚼塞回老僧口中,“咔哒”一声锁扣合拢,封印重启。
就在那最后一瞬,老僧竟咧开嘴,对沈观露出一个无声而诡异的笑容。
接着,他缓缓卷出舌头——灰败、肿胀,如同死鱼腹肉。
借着跳动的火光,沈观看得分明:舌尖之上,赫然残留着半道尚未写完的血色符文!
那笔画走势,竟与幼时在父亲书房偷窥过的一页残卷如出一辙……一股寒意自脊椎窜上头顶,耳边仿佛响起童年梦魇中的低语——那不属于人间的语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震颤,正悄然复苏。
与此同时,袖中锦囊骤然发烫!
那包裹家族灰烬的丝囊,此刻滚烫如烙铁,灼得皮肉生疼。
这不是幻觉。
这是沈家祠堂焚毁当晚,唯一未化为灰烬的玉片所盛之烬,母亲临终前交予他,只说一句:“勿忘故音。”
电光石火之间,真相轰然降临。
他终于明白。
这场血腥献祭,这场匪夷所思的隔空咒杀,目的从不只是唤醒某个沉睡的神明。
它,是在召回一种声音。
一种被大胤王朝以铁律封禁、以鲜血掩埋百年的禁忌之语——“喑语”。
而他的父亲……当年不过是破译了一句。
于是,那一夜,大火吞噬了整个沈府。
于是,今日,他手中只剩这一捧灰。
地牢深处,风忽然止了。
仿佛连黑暗,都在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