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声,我爹是前朝礼部侍郎。家道中落,我进了戏班,凭本事吃饭。新来的第一天,
我就抢了当家花旦柳莺莺的戏。她不服,在后台说我出身不正,身子不干净。说我这种货色,
就是来勾引班主的。整个戏班的人都等着看我笑话。看我怎么哭,怎么闹,怎么被赶出去。
我没哭也没闹。我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唱了一段《霓裳羽衣曲》。一段,
只有在宫廷寿宴上才听得到的雅乐。我告诉她,这点东西,是我爹当年教我启蒙用的。
谣言这东西,在真正的体面面前,就是个屁。1我进“庆和班”那天,春寒料峭。
班主方叔领着我,穿过挂满戏服的长廊。空气里一股子脂粉混着汗味儿,不好闻,但踏实。
这是吃饭的味道。“裴声,往后你就住这儿。缺什么,跟管事的说。
”方叔指着一间最角落的小屋。潮,暗,一股子霉味。我点头,放下手里那个小小的包袱。
里面是我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裳,一盒我娘留下的珠花,还有我爹亲手抄的曲谱。
后台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眼神跟针似的,想把我扎出几个窟窿。我懂。
一个没门路没背景的新人,直接进了甲字号的后台,碍着太多人的眼了。尤其是柳莺莺的眼。
她是庆和班的当家花旦,正当红。我进来的时候,她正在镜子前吊嗓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身水红色的绸衣,衬得她皮肤雪白。嗓子是真好,亮,脆,跟出谷的黄莺似的。人如其名。
方叔让我先跟着学,熟悉熟悉路子。我也不多话,就在边上看着。看他们怎么走台步,
怎么运气息,怎么一个眼神递过去,满台的戏就活了。柳莺莺唱的是《醉酒》。贵妃醉酒,
本该是媚态里带着三分娇憨,七分落寞。她唱得好,媚态是足了,一颦一笑都勾人。
但就是少了点东西。少了那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那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是贵妃。
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她的醉,也该是天下最孤独的醉。我在台下跟着哼了两句,
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调子。很轻,我自己都快听不见。柳莺莺的嗓子,停了。
她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像是淬了冰。整个后台,一下就安静了。掉根针都能听见。
“新来的,你哼什么?”她声音不高,但字字都砸在人心里。我站直了身子,朝她福了一福。
“莺莺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听您唱得好,没忍住。”我的声音,柔。但我的腰,
挺得笔直。她冷笑一声。“没忍住?我看你是想指点我两句?”“是觉得我柳莺莺,
唱得不如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这话就难听了。后台的人,
看我的眼神更不对了。幸灾乐祸,等着看戏。我没接她的话茬。只是看着她,
慢慢说:“不敢。只是我爹教过我,贵妃醉酒,醉的不是酒,是心。”“心要是没醉,
身上再摇晃,也是假的。”柳莺莺的脸,白了。她大概没想到,我敢当面顶她。更没想到,
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方叔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仗,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这是?莺莺,
又耍你的大小姐脾气?”柳莺莺看见方叔,眼圈立刻就红了。“方叔,您可得给我评评理。
”“您新找来的这个裴声,一来就教我唱戏。说我唱的是假的!”她指着我,手指头都在抖。
方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他没说话,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很久。那眼神,
不是在看一个新人。像是在审视一件东西,一件他花了心思弄来的东西。最后,他开了口。
声音很平。“裴声,你来一段。”整个后台的人,都愣住了。柳莺莺也愣住了。“方叔?
”方叔没理她,只是看着我。“就唱《醉酒》,刚才莺莺唱的那段。”“让大家伙都听听,
宫里出来的调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2我没推辞。我知道,今天这一关,躲不过去。
躲了,往后在庆和班,我就再也抬不起头。我走到台子正中间。没穿戏服,没上妆,
就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我甚至没要乐师起调。就那么站着,闭上了眼。后台很静。
我能听见柳莺莺加重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十几道目光,跟探照灯似的打在我身上。
再睁眼时,我不是裴声了。我是杨玉环。我没唱。先是走了一段碎步。步子很慢,
带着点虚浮。不是东倒西歪的醉,是那种心里空了一块,走路都找不到重心的飘。然后,
我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半截手腕。我对着空气,虚虚地做了一个端杯的动作。
仰头,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叹息里,有委屈,有不甘,
还有一点点自嘲。接着,我才开了嗓。“海岛冰轮初转腾……”我的嗓子,不清亮。
甚至有点哑,带着点沙。像上好的丝绸,揉皱了,再铺开。有褶皱,有纹理,有故事。
我唱的调子,也跟柳莺莺的不一样。不高亢,不炫技。每一个转音,都压着,收着。
像是有无数的情绪在心里翻江倒海,但到了嘴边,只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那不是在唱。
那是在说。一个女人,在深夜里,对着月亮,说自己的心里话。说她的爱,她的怨,她的等。
我只唱了四句。唱完,收声,站定。再睁眼,后台还是那个后台。但我看见,
好几个年轻的学徒,眼睛都红了。就连一直板着脸的琴师,也抱着胡琴,愣愣地看着我,
忘了拨弦。柳莺莺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震惊和屈辱的神色。她捏着手绢,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方叔的脸上,
看不出表情。他只是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很慢,很重。“行了。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他挥挥手,像赶苍蝇。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裴声,你很好。
”“从明天起,你就不用跟着学了。”“柳莺莺的B角,你来当。”后台,炸了。B角!
那是预备着随时能上台替主角的。我一个刚来一天的新人,直接就成了当家花旦的B角?
这在庆和班,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柳莺莺猛地冲到方叔面前。“方叔!我不服!
”“她凭什么?就凭她哼了几个没人听过的野调子?”方叔的脸,沉了下来。“莺莺,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还是说,这个班主,换你来当?”柳莺莺被噎住了。她看着方叔,
眼睛里全是泪。最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脸,跑了。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结得死死的。后台这地方,就是个修罗场。你死,我活。没有道理可讲。
我回到那间又潮又暗的小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我不是不怕。只是怕也没用。爹说过,人活一辈子,争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泄。
3第二天开始,我在后台的日子,就变了味。没人跟我说话了。
以前那些还会点头打招呼的师兄弟姐妹,现在看见我,都绕着走。眼神躲躲闪闪,
像我是什么脏东西。我的早饭,总是凉的。打来的练功水,里面总飘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时候是根头发,有时候是片烂菜叶子。我也不声张,倒掉,再自己去井边打一桶。我知道,
是柳莺莺。她不敢当面跟我怎么样,就在背后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幼稚,但恶心。
我不在乎。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方叔让我当B角,不是让我来受气的。我要练功,
要把嗓子养好,要把那些快忘掉的曲子,一首一首捡回来。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
在后院的空地上跑圈,压腿,练身段。天亮了,别人都去吃早饭了,我就对着墙吊嗓子。
从《游园》到《惊梦》,一字一句,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天早上,我练完功,去后台换衣服。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柳莺莺的声音。尖,细,像根针。“……你们是不知道,
我托人去打听了。”“那个裴声,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有人说,
她是从南边的‘销金窟’里跑出来的。”销金窟。就是窑子。里面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真的假的?莺莺姐?”“看着不像啊,挺清高的一个姑娘……”柳莺莺冷笑。“清高?
装的罢了。”“你们想啊,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凭什么一来就当B角?
”“还不是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把方叔给哄住了!”这话,诛心。把我的本事,
说成了枕席上的功夫。把方叔的赏识,说成了老不羞的龌龊心思。另一个声音响起,
带着点讨好。“就是!我说呢,一个新人,架子比谁都大。”“原来是背后有人啊!
”“啧啧,真看不出来,方叔都一把年纪了……”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
我知道后台是非多。但我没想到,他们能这么脏。脏得毫无底线。谣言这东西,
传得比刀子还快。还不用见血。就能把一个人,活活给剐了。我捏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一阵刺痛。我该怎么办?冲进去,跟她们撕打?还是去找方叔告状?不行。
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只会说我恼羞成t,说我被说中了心事。方叔要是为了避嫌,
把我赶出去,我哭都没地方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把那股子翻腾的火气,压下去。压到心底最深处。然后,我推开了门。4我推门进去的时候,
脸上是带着笑的。屋里的人,一下就噤了声。十几张脸,表情各异。尴尬,心虚,
还有看好戏的兴奋。柳莺莺坐在最中间的妆台前。看见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
她也笑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哟,裴声妹妹来了。”她拿起一根眉笔,
慢悠悠地描着眉。“怎么不声不响的,吓姐姐一跳。”我走到她旁边,也拿起自己的眉笔。
镜子里,映出我们两个人的脸。她明艳,我清淡。“莺莺姐说笑了。”我一边对着镜子描眉,
一边轻声说。“是妹妹的脚步轻,怕扰了姐姐们说话的兴致。”“刚才在门口,
听见姐姐们聊得挺热闹。”“好像……是在说我?”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谁也没想到,
我竟然会把这事儿,直接挑明了说。柳莺莺的手,顿住了。她从镜子里看着我,眼神闪烁。
“妹妹听错了。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家常。”“是吗?”我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她。
“我怎么好像听见,姐姐说我……出身不正?”柳莺莺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被我当面戳穿的窘迫。她把眉笔重重地拍在桌上。“裴声,你什么意思?
”“你偷听我们说话?”“不敢。”我摇摇头,声音还是那么柔。“只是后台就这么大地方,
姐姐的嗓门又亮。”“我不想听,也由不得我。”我环视了一圈屋里的人。
那些刚才还在嚼舌根的姑娘们,现在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姐姐们关心我的身世,
我很感激。”“这说明,大家把我当自己人。”“既然大家这么好奇,那我就跟大家,
好好聊聊我的家。”我拉过一张凳子,就在柳莺莺旁边,坐下了。她浑身僵硬,像根木桩。
“我爹,姓裴,单名一个‘章’字。”“前朝的时候,在礼部当差,官至侍郎。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鸦雀无声。礼部侍郎!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官!
对这群戏班子里的人来说,跟天上的神仙也没什么区别。柳莺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你胡说!”“你要是官家小姐,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因为家道中落了呀。
”我摊了摊手,说得云淡风轻。“朝代更迭,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凡人,
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总得吃饭吧?”“我爹说了,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我看着柳莺莺,笑得更甜了。“说起来,我这身唱戏的本事,还是我爹手把手教的。
”“他总说,戏文也是文章,唱腔也是学问。”“尤其是那些宫廷雅乐,里面的讲究,
多着呢。”我故意把“宫廷雅乐”四个字,说得很重。柳莺莺的脸色,已经从红,变成了白。
再从白,变成了青。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她怕了。她怕我说的,是真的。
一个敢把前朝侍郎挂在嘴边的戏子,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真的有那个底气。而我,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疯子。唱戏的,嘴最碎。但也最会看人下菜碟。
他们可以欺负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但绝不敢得罪一个,
可能跟“上面”沾亲带故的“落魄凤凰”。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好了,家常也聊完了,
该练功了。”“莺莺姐,今天下午的《长生殿》,您可得好好准备。”“我这个B角,
随时都候着呢。”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身后,
没有一点声音。5事情传得很快。半天功夫,整个庆和班都知道了。那个新来的裴声,
是前朝侍郎的女儿。后台看我的眼神,又变了。从之前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变成了敬畏和好奇。没人敢再往我的水桶里扔东西。食堂的大师傅,
还会特意给我多加一个鸡蛋。柳莺莺蔫了好几天。看见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低着头绕道走。
她不敢再嚼舌根了。她怕万一我真是官家小姐,随便动个小指头,就能让她在京城待不下去。
但这事儿,没完。这天晚上,戏班接了个大活儿。城南的富商张老爷,给他老娘过寿,
把整个庆和班都包下来了。点名要柳莺莺唱压轴的《长生殿》。张老爷是个粗人,
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就喜欢附庸风雅。尤其喜欢听戏。酒过三巡,柳莺莺上台了。一亮相,
满堂喝彩。她今天卯足了劲,唱得格外卖力。几个高音上去,更是博得满堂彩。
张老爷喝得满脸通红,高兴得直拍大腿。“好!唱得好!”“赏!重重有赏!
”柳莺莺唱完下台,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得意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看见没?
这才是当家花旦的派头。你一个唱野调子的,懂什么?我没理她。我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张老爷听完一出,意犹未尽。他拉着方叔的手,大着舌头说:“方班主,你这班子,
不错!”“就是……唱来唱去,都是这些老调子,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有没有点……新鲜的?高雅的?”方叔陪着笑。“张老爷想听什么?您只管点。
”张老爷眯着眼,想了半天。“我听说啊,以前那皇宫里头,听的曲子,
跟咱们外边儿的不一样。”“叫什么……雅乐?”“你们这儿,有会唱的吗?”这话一出,
方叔的笑,僵在了脸上。后台的乐师们,也都面面相觑。雅乐?那都是失传了的东西。
他们这些走江湖的民间戏班,谁会那个?柳莺莺的脸色也变了。她赶紧上前一步,
娇滴滴地说:“张老爷,您真是会说笑。那宫廷雅乐,都是给皇上听的,我们这些小人物,
哪儿会呀。”张老爷的脸,拉了下来。“不会?”“我今天花了这么多钱,
包了你们整个班子,连首曲子都点不了?”“你们这庆和班,是浪得虚名吧!
”气氛一下就僵住了。方叔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得罪了这位财神爷,
他们庆和班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从后台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走到方叔身边,对着张老爷,福了一福。“张老爷,您想听宫廷雅乐?”“民女,
会唱几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震惊,怀疑,不可思议。张老爷瞪大了眼睛。
“你?一个小丫头?”柳莺莺更是尖叫起来。“裴声!你疯了!”“你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欺骗张老爷?”“要是唱不出来,我们整个庆和班都得跟着你倒霉!”我没看她。
只是平静地看着张老爷。“是不是胡说八道,张老爷听了便知。”“只是这雅乐,唱起来,
有几样讲究。”张老爷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第一,得清场。闲杂人等,
都得退下。”“第二,得焚香。不是寻常的檀香,得是御赐的龙涎香。”“第三,
乐器也得换。寻常的胡琴锣鼓,配不上雅乐的调子。得用古琴和编钟。”我每说一条,
张老爷的眼睛就亮一分。他不懂戏,但他懂派头。我说的这些,听着就高深,就厉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