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我”在老槐树下哼小调,用树枝在地上教“我”认字,为怕摔的“我”铺棉絮鼓励学走路,还亲手制作字卡帮“我”识更多字。
“我”长大后,小海的爱化为记忆延续:“我”成了语文老师,将他的教诲传给学生;女儿出生后,“我”又把小海的故事讲给她听,教她唱那支小调、认那些字。
老槐树、字卡、小调成了爱的载体,小海的温暖与陪伴,如同槐树下的光,跨越时光,在“我”和女儿的生命里永远闪耀。
全文: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时,我总疑心那是时光碎掉的声音。
小海的粗布围裙蹭过我的脸颊,带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他抱着我坐在老槐树下的竹椅上,手指点着地上用树枝写的字,声音像浸了蜜的温水:“这是‘天’,你看,像不像把大伞?”
我含着手指咯咯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他手背上。
小海从不嫌脏,只用围裙擦了擦,继续摇着蒲扇哼那支没头没尾的小调。
调子像门前的小溪,弯弯曲曲淌过整个童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年轻时哄我妈唱的。
五岁那年春天,我突然不肯走路了。
先前还跌跌撞撞扑向卖糖葫芦的小贩,不知怎的就赖在地上,抱着小海的腿哭。
他蹲下来看我,鬓角的碎发沾着槐花瓣:“咱囡囡是怕摔疼?”
我抽噎着点头,看见他眼里的光颤了颤。
第二天清晨,小海在堂屋铺了层厚厚的棉絮。
他扶着我的胳膊,腰弯得像座桥:“走三步,小海就给你吃块麦芽糖。”
我盯着他手里油纸包着的糖块,小心翼翼抬脚踏出去。
棉絮软乎乎的,可我还是晃了晃,小海的手像铁钳子似的稳住我,掌心的老茧磨得我胳膊痒。
“一步,”他数着,声音里带了笑意,“咱囡囡比小鸡仔强多了。”
第三步踏出去时,我突然往前扑。
小海眼疾手快捞住我,自己却踉跄着撞到门框。
我听见他闷哼一声,抬头看见他咬着嘴唇,额角渗出汗珠。
可他很快又笑起来,剥开糖纸塞我嘴里:“真乖,咱再走三步。”
那天的麦芽糖格外甜,甜得我忘了他撞红的手肘。
后来才明白,有些疼是藏在笑纹里的,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裹着爱。
夏天的傍晚总飘着饭菜香。
小海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我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他把南瓜切成小块。
他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年轻时在工地搬砖被划伤的。
“小海,‘饭’字怎么写?”
我拽着他的衣角问。
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在我手心画了个圈:“上面是个‘米’,下面像个锅。”
我跟着在他手背上画,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指节粗大,像老树根。
锅里的粥咕嘟冒泡,他突然想起什么,从碗柜里摸出本发黄的识字课本。
“这是你妈小时候用过的,”他翻到第一页,指着“人”字,“你看,两个人靠在一起,才是人。”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微卷的发上,课本上的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蓝,我突然觉得,小海的故事都藏在这些笔画里。
七岁那年冬天来得早,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总看见小海坐在床头。
他的手一遍遍抚过我的额头,凉丝丝的,像槐树叶上的露水。
半夜我渴醒,听见他在哼那支小调,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海,”我喃喃道,“我想认字。”
他立刻爬起来,借着煤油灯的光翻课本。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纹路,像犁过的田。
“‘水’,”他指着字,“你看这勾,多像小溪转弯的地方。”
我烧得浑身发抖,却死死盯着那个字,首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病好后,小海把课本里的字都抄在硬纸板上,用红绳串成一串。
我走路时他就牵着我,手里摇着字卡:“‘日’,太阳;‘月’,月亮。”
我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一步一步,像踩着他铺的路。
有天放学,我举着满分的生字本跑回家,却看见小海坐在竹椅上打盹。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我轻轻把本子放在他膝头,他突然惊醒,揉着眼睛笑:“咱囡囡认的字,比树上的叶子还多了。”
那天他哼的小调格外长,像把所有的时光都揉了进去。
我后来才知道,他只上过两年学,那些字都是跟着字典一个一个啃的,一笔一划,像打磨石头似的刻在心里。
十二岁那年,小海的眼睛越来越花。
他总把“木”说成“本”,把“土”看成“士”。
有次我指着“爱”字问他,他愣了半天,指着下面的“友”说:“总归是要有人陪着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在灯下摸摸索索地缝东西。
走近才发现,他在给我做新书包,针脚歪歪扭扭,像他写的字。
“小海老了,”他叹口气,“以后认不得路了,囡囡要自己走。”
我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怀里。
槐花又落了,沾在他的发间,像撒了把碎金子。
后来我去镇上读中学,每次回家,小海都站在槐树下等我。
他扶着树干,眯着眼睛看我走近,像看一个慢慢长大的字。
我教他认“汽”车,认“电”灯,他学得很慢,却总笑着说:“咱囡囡是先生了。”
十八岁离开家那天,小海往我包里塞了那串字卡。
硬纸板磨得发亮,红绳褪成了粉色。
“路上认认,”他拍拍我的手,“别迷了路。”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看清我每一步蹒跚的眼睛,如今浑浊得像蒙了层雾。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他站在月台上,越来越小,像个渐渐模糊的字。
风吹起他的衣角,像片翻飞的槐树叶。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语文老师。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突然想起小海教我认“人”字的样子。
“两个人靠在一起,才是人。”
我对孩子们说,声音有些发颤。
那年冬天,小海走了。
他躺在槐树下的竹椅上,像睡着了一样,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家”字的硬纸板。
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在他脸上投下干净的光斑。
整理遗物时,我在旧木箱里发现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沓沓的字卡,从最初歪歪扭扭的“一二三”,到后来工整的“爱家梦”。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小海的字迹,只有三个字:“我 爱 你”。
字迹像他刨过的木头,带着粗糙的温度,却透着执拗的认真。
如今我也有了女儿。
抱着她坐在槐树下时,我总哼起那支没头没尾的小调。
她指着天上的云问:“妈妈,那是什么字?”
我笑着说:“那是‘远’,也是‘念’。”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小海在说话。
女儿三岁那年,我带她回了趟老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老槐树正落着花,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女儿挣脱我的手,跌跌撞撞扑向树下的竹椅,小手摸着椅面的裂纹:“妈妈,这上面有小海的味道。”
我蹲下来抱住她,眼眶突然发潮。
这些年我总在梦里听见小海哼小调,可真站在这里,倒怕惊扰了什么。
堂屋里的八仙桌还摆着原来的位置,桌角那道被我用铅笔刀划的印子,像道没愈合的疤。
“小海在这里切过南瓜。”
女儿突然指着灶台说。
她从没见过小海,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是真的。
我想起小海系着围裙的样子,他总说男人掌勺得有火气,可炒出来的菜永远温乎乎的,像他的手。
从老屋回来后,女儿突然迷上了认字。
她拽着我的手指在绘本上点,奶声奶气地问:“‘海’字怎么写?
是不是有好多水?”
我在她手心画三点水,画那道横折钩,突然想起小海教我写“水”字的夜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沉默的树。
“小海的‘海’,是大海的海。”
我对女儿说,“他心里装着比海还大的地方,能装下囡囡所有的摔跤和眼泪。”
女儿似懂非懂,从兜里掏出颗鹅卵石。
那是她在老屋墙角捡的,上面有个模糊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人”字。
“小海刻的吗?”
她举着石头问太阳,光斑在她脸上跳,像当年槐树下的我。
去年秋天,学校要做“家风”主题展。
我翻出那串字卡,硬纸板边缘己经磨得发毛,红绳脆得一碰就掉。
最上面那张写着“走”,笔画里还嵌着点槐花瓣的黄,想来是当年小海在树下写字时沾上的。
展厅里,孩子们围着字卡叽叽喳喳。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爱”字问:“老师,这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写呀?”
我突然想起小海的话,指着下面的“友”说:“因为爱里得有朋友,得有人愿意牵着你的手,陪你慢慢走。”
话音刚落,窗外飘来片槐树叶,正好落在“家”字卡上。
阳光透过叶缝照进来,在笔画间投下细碎的亮,像小海当年落在我手背上的目光。
今年清明,我带女儿去给小海上坟。
她捧着自己画的画,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三个人: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个小女孩,旁边还有棵开花的树。
“这是小海,这是妈妈,这是我。”
她指着画说,小手在“小海”的衣服上涂了点蓝,“妈妈说小海喜欢天的颜色。”
坟前的草刚冒绿,我蹲下来烧那沓字卡。
火苗舔着硬纸板,把“一二三”都变成了灰,倒像是把时光又数了一遍。
女儿突然拉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嘴里哼着那支没头没尾的小调。
调子还是那么弯,像门前的小溪,像小海当年扶着我走路时弯着的腰。
我跟着她哼,忽然发现自己记不清完整的旋律,可每哼一个音符,就像踩在小海铺的棉絮上,软乎乎的,稳当得很。
走了没几步,女儿停下来,指着天上的云喊:“妈妈你看,那是‘远’字!
也是‘念’字!”
我抬头望去,云絮正慢慢飘,像小海当年摇着的蒲扇,把所有的暖光都扇进了风里。
回家的路上,女儿在车里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那颗带刻痕的鹅卵石。
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想起小海最后那几年,总爱坐在竹椅上看相册。
相册里有张我小时候的照片,他抱着我,背景是满树槐花,照片背面有他写的字:“咱囡囡的路,得走得亮堂。”
如今想来,他哪是在教我认字,分明是在给我铺路。
那些笔画是砖,那些小调是泥,那些牵着我手的力道,是把路压实了,好让我走得稳,走得远。
车过老槐树下时,我放慢了速度。
槐花还在落,青石板上的白又厚了些。
有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扑向他爷爷的怀抱,老人弯着腰,嘴里哼着支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像极了小海那支。
我降下车窗,风带着花香涌进来,落在女儿脸上。
她咂咂嘴,翻了个身,小手在梦里抓了抓,像是抓住了谁伸过来的手。
我知道,那双手一首都在。
在每片飘落的槐花瓣里,在每个被认真写下的字里,在女儿迈出的每一步里,也在我往后余生,想起他时,心里泛起的那阵暖里。
女儿上小学的第一天,背着我连夜缝的书包站在校门口,忽然拽住我的衣角:“妈妈,小海会来看我吗?”
我蹲下来替她理好红领巾,指尖触到布料上凸起的针脚——那是我刻意模仿小海当年的针法,歪歪扭扭,却藏着不肯散开的力气。
“他早就在了,”我指了指她胸前的红领巾,“你看这红色,多像他种的西红柿熟透的颜色,他总说红得透亮的东西,都带着劲儿。”
那天放学,女儿举着歪歪扭扭的“优”字作业本冲进家门,书包上的穗子扫过门框,像极了我当年扑向小海的模样。
“老师夸我写字有劲儿!”
她献宝似的把本子递过来,铅笔字的笔画里还留着没擦净的橡皮屑,“她说这叫笔锋,就像小海刨木头时留下的印子。”
我忽然想起小海的木工箱,里面的刨子总磨得锃亮,他说干活得有锋,做人得有根,现在想来,那些字里的锋,原是从他手里传下来的根。
深秋整理储藏室时,翻出个蒙尘的铁皮盒。
打开一看,是小海的老花镜,镜腿缠着圈蓝布条,镜片上还沾着点墨迹——想来是当年抄字卡时蹭上的。
我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世界突然变得模糊又温暖,像隔着层水汽看老照片。
女儿凑过来抢着戴,突然指着墙上的日历喊:“妈妈,今天是小海的生日!”
日历上的数字被红笔圈着,是我每年都记得的日子。
我们往面盆里倒面粉时,女儿突然说要加槐花蜜,“小海肯定喜欢甜的”。
她踮着脚搅面糊,袖子沾了白花花的粉,像当年我站在灶台前看小海蒸馒头的模样。
蒸笼冒白汽时,那支小调又在嘴边冒出来,这次竟哼得完整了,调子绕着厨房转,像小海的手轻轻扶着面团,把所有的暖都揉了进去。
女儿十岁那年,学校要竞选“故事大王”。
她攥着演讲稿来找我,题目是《我的小海》。
“妈妈,我能说您教我的那些事吗?”
她眼里的光闪闪的,像老槐树上挂着的星星。
登台那天,她站在聚光灯下,声音不大却很稳:“小海教我妈妈认字,妈妈教我认字,现在我教全班同学唱那支小调……”说着就哼起来,台下突然静了,有个老师悄悄抹眼泪,我知道,那是听懂了调子的人。
颁奖时,女儿抱着奖状往我怀里扑,裙摆扫过台阶,像只振翅的小蝴蝶。
“小海看见了吗?”
她仰着头问。
我指着天边的晚霞,那里的云正烧成金红色,像小海当年烧火时映红的脸:“你看那颜色,多像他在点头。”
去年冬天来得急,女儿半夜发烧,我摸着她滚烫的额头,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自己。
台灯下翻出小海留下的识字课本,泛黄的纸页上,“水”字旁边有个小小的批注:“囡囡怕烫,凉着喝。”
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听见女儿喃喃喊“小海”,我把耳朵凑过去,她正哼着那支小调,调子在被子里打着转,像被小海的蒲扇轻轻盖住。
病好后,女儿在课本的扉页画了棵树,树干上写满了字:“天地人爱”……最顶端画着片云,标着“远”和“念”。
“这是小海树,”她骄傲地说,“每个字都是一片叶子,风一吹就响,像他在说话。”
开春后带她去老屋,发现邻居张爷爷正给老槐树剪枝。
“这树啊,得常修常新。”
他笑着说,“你家小海当年总说,树得往高长,根得往深扎。”
女儿突然捡起根断枝,蹲在青石板上写字,写“走”字时特意把捺画拉得很长,“妈妈你看,这样就像小海牵着我走了很远的路。”
槐花落了她一身,像撒了把碎雪。
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突然明白小海从未离开。
他在女儿迈出的每一步里,在我教她写的每一笔里,在年年飘落的槐花里,把爱酿成了不会凉的暖,写成了认不完的字。
回家的路上,女儿把捡的槐花瓣夹进课本,正好压在“家”字上。
车窗外,有个年轻的爸爸正扶着学步的孩子,嘴里哼着支陌生的小调,调子弯弯的,像条走不完的路,路上落满了光。
女儿上初中那年,学校组织研学旅行,要去郊外的民俗村。
出发前夜,她翻出那个铁皮盒,把小海的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
“带着它,就像小海跟着我看世界。”
她扣拉链时特意留了道缝,说怕镜片闷得慌,那认真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小海把字卡用红绳缠了又缠。
民俗村里有座老磨坊,石碾子转起来轰隆隆响。
女儿突然拽着我往墙角跑,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硬纸板,和小海当年做字卡的材料一模一样。
“妈妈,我们也做字卡吧!”
她捡了块平整的板,掏出铅笔就写,先写“磨”,又写“坊”,笔画间带着石碾子的沉劲儿。
有个扎围裙的老师傅经过,笑着说:“这字写得有筋骨,像咱庄稼人侍弄土地,实诚。”
我望着女儿低头写字的侧脸,阳光落在她发梢,像小海当年落在我手背上的槐花瓣,暖得能焐热时光。
初三的冬天格外冷,女儿备战中考,常常学到深夜。
我端牛奶进去时,总看见她桌角摆着那颗带刻痕的鹅卵石,旁边压着张纸条,上面是她仿写的句子:“小海说,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字是一笔一笔写的,考试也是一道题一道题做的。”
有次她困得趴在桌上,手里还攥着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像极了我小时候趴在小海膝头睡熟时,口水在他手背上留下的印子。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女儿拿着成绩单冲进院子,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鼓掌。
“妈妈你看!”
她的分数够上重点高中,纸页都被她捏出了褶子,“小海肯定在笑,笑得槐花都落下来了。”
我突然想起她刚出生时,小海抱着襁褓里的她,在槐树下站了很久,说这孩子眼睛亮,将来能走很远的路。
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写进字里的期盼,早就在时光里生了根,顺着女儿的脚步,往更远的地方长。
高一那年暑假,女儿要去参加夏令营,教山区的孩子认字。
收拾行李时,她把那串磨得发亮的字卡也塞了进去。
“小海的方法最管用,”她数着字卡说,“先画样子,再讲故事,就像他说‘天’像大伞,‘水’像小溪。”
出发前夜,她坐在灯下给字卡包书皮,用的是蓝布,和小海缠眼镜腿的布条一个颜色。
“这样就不怕磨了,”她缝针时特意模仿小海歪歪扭扭的针法,“就像小海的手一首护着它们。”
从山区回来,女儿晒黑了,却瘦了些,眼睛亮得像淬了光。
“妈妈,有个小妹妹总怕摔,我就像小海那样,在地上铺了稻草让她练走路。”
她掏出本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孩子们的笑脸,每个笑脸旁边都写着个字,“这是‘笑’,这是‘乐’,这是‘家’——我说等她们学好了,就来咱们家看老槐树。”
我翻到最后一页,有个歪歪扭扭的“海”字,旁边画着波浪,像女儿说的那样,装着比海还大的温柔。
去年女儿十八岁,成人礼那天,她穿了条蓝裙子,像小海喜欢的天的颜色。
站在礼堂中央,她没读准备好的演讲稿,反而哼起了那支小调。
调子从青涩的嗓音里淌出来,比我哼的更清亮,比小海哼的更绵长,像条小溪终于汇入了大河。
台下有家长问这是什么曲子,女儿笑着说:“是小海带路的调子,跟着走,就不会迷路。”
典礼结束后,她牵着我的手往家走,步子稳当得像踩在棉絮上。
路过老槐树时,她突然停下来,捡起片叶子夹进毕业证。
“小海看,我长大了。”
她对着树说,声音轻轻的,却像敲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
风吹过树梢,落下几朵迟开的槐花,正好落在她发间,像小海悄悄别上的勋章。
现在女儿读了师范,说要当语文老师,像我一样,也像小海——虽然他从没站过讲台,却把最珍贵的课本,写满了整个童年。
有天她发来张照片,是她在黑板上写字的样子,写的是“人”,一撇一捺拉得很长,像两个人手牵着手,在时光里慢慢走。
照片下面有行字:“妈妈,你看,小海的字,我写得越来越像了。”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发现窗外的槐花开了,青石板上又积了层白。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有个妈妈正扶着学步的孩子,嘴里哼着支熟悉的调子。
那调子弯弯曲曲,淌过青石板,淌过老槐树,淌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掌心,把爱写成了永远认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
女儿真正站上讲台那天,我去了老屋。
老槐树的枝桠又粗了些,竹椅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椅面补了块新竹片,是张爷爷去年帮忙修的。
我坐在上面,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膝头,像小海当年摇着的蒲扇,一下下晃着暖光。
手机响了,是女儿发来的视频。
镜头里,她站在黑板前,穿着和我当年一样的蓝布衬衫,手里捏着支粉笔,正教孩子们认“家”字。
“宝盖头像屋顶,下面有‘豕’,就是猪,以前家里养着猪,才像个家。”
她笑着说,声音里带着点小海式的认真,“就像我家的老槐树,枝桠再高,根也扎在土里。”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那家里有什么呀”,女儿转身在黑板上画了棵开花的树,树下画着个弯腰的男人牵着个小女孩。
“有会哼小调的人,有教你走路的人,有把字写在硬纸板上的人。”
她指着画说,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像极了那年落在字卡上的槐花瓣。
挂了视频,风突然掀起衣角,带来阵熟悉的槐花香。
我低头看见竹椅缝里卡着片枯叶,拈起来一看,背面竟有个模糊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走”字。
想来是小海当年在树下教我写字时,树枝不经意划下的。
远处传来校车的鸣笛声,载着放学的孩子晃晃悠悠驶过。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扒着车窗,嘴里哼着那支没头没尾的小调,调子跟着车影拐过街角,钻进老槐树的枝叶里,惊起几只麻雀。
我站起身,拍了拍竹椅上的落尘,像小海每次起身时那样。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槐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个依偎着的“人”字。
原来有些路,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最初的掌心。
有些字,认了一辈子,才懂最珍贵的那笔,从来藏在没说出口的牵挂里。
槐花又落了,这次落在我发间,像小海笑着说“咱囡囡也有白头发了”,语气里带着点得意,又有点心疼。
我哼起那支小调,往家走。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稳当得很。
身后的老槐树还在落着花,像把时光撒了满地,每片花瓣上,都写着永不褪色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