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是父亲留下的紫石砚,边缘一道斜裂痕,像被山风劈过的竹节,却在他心里盘了三年——总觉得裂了的砚,磨不出好墨,写不出好字,连父亲留下的念想都打了折。
老院的石桌被晨露浸得凉,阿宁反复擦着裂痕周围,布巾磨得砚台发亮,那道痕却越看越扎眼。
院外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转头见个穿灰布僧衣的小和尚,拎着半袋糙米,僧鞋沾着竹屑,是山下报恩寺的了尘。
“施主早。”
了尘笑着颔首,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砚台,“这砚台瞧着是老物件,紫石温润,是块好料。”
阿宁叹气:“好是好,可惜裂了,磨墨总漏,写出来的字也散。”
了尘走近,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痕,没说话,只从布袋里摸出个粗瓷碗,舀了勺院角井里的水,倒进砚台。
他握着墨锭,顺时针慢慢转,墨锭与石面摩擦的沙沙声,混着竹林里的鸟叫,竟让晨雾都似慢了些。
阿宁盯着砚台,心提到嗓子眼——水该从裂痕漏出来了。
可那水顺着墨锭的转动,慢慢晕成淡黑,顺着裂痕的纹路漫开,却没漏一滴,反而在紫石上晕出像云絮似的墨痕。
“施主看,”了尘停下动作,砚台里的墨汁黑得透亮,“裂痕没挡着墨变深,也没挡着墨能附在纸上。
您怕的,是这道痕,还是怕没了这道痕,就记不住父亲了?”
阿宁指尖颤了颤。
父亲生前总在这石桌上磨墨,写的字笔画遒劲,却常笑说“字好不好,不在笔砚,在心里的气”。
那时他不懂,首到父亲走后,见这砚台裂了,竟像心里的气也漏了,总想着“要是没裂就好了”,把念想都拴在了那道痕上。
了尘把墨锭递给他:“您试试,就写父亲常写的那句。”
阿宁接过墨锭,掌心贴着凉凉的紫石,慢慢磨起来。
墨香混着竹露的清苦飘上来,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竹叶,落在砚台上,那道裂痕竟像藏了细碎的光。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竹影扫阶尘不动,月明穿沼水无痕。”
笔锋落下时,他忽然明白——父亲的念想从不是那方完好的砚,是磨墨时的耐心,是写字时的安稳,是他能好好活着,不被一道裂痕困住。
写完,阿宁轻轻放下笔。
砚台里的墨汁还在泛着微光,裂痕安安静静卧在紫石上,像与这方砚、这院竹、这晨阳,早就融在了一起。
了尘拎起布袋要走,回头笑道:“施主这墨磨得好,字里有竹风的软和。”
阿宁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石桌上的砚台,指尖抚过裂痕,不再觉得扎手。
风穿过竹林,叶子沙沙响,像父亲从前在耳边说的话:“宁儿,别跟自己较劲,日子像墨汁,黑得匀,就好。”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铺满老院。
阿宁把砚台轻轻放进木盒,盒里垫着父亲留下的旧布,刚好裹住那道裂痕。
他起身扫了扫石桌上的碎叶,转身进了屋——灶上的粥该熬好了,就着这晨光,正好喝一碗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