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消失三年,我疯了一样找了三年。
她突然抱着两岁孩子回来,哭诉被拐卖受尽折磨,九死一生才逃出魔窟。
我心如刀绞接回母子,发誓加倍补偿。
直到我修好她泡水的旧手机,相册里全是她和前男友的甜蜜旅行照:马尔代夫、巴黎、富士山……日期横跨整个“失踪期”。
她倒打一耙说我精神失常,逼我离婚分家产。
我笑着擦掉她的眼泪:“好,我们重新开始。”
转头就包下全市最贵酒店,给她的“救命恩人”前男友也发了匿名请柬。
宴会上宾客云集,我按下遥控器,巨幕投屏亮起:“感谢大家见证我妻子和情夫环游世界的‘苦难历程’。”
门被敲响时,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咚、咚、咚。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迟疑,像被雨水泡透的枯枝,一下下刮擦着门板。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最后一条关于林薇的寻人启事信息发呆,那声音钻进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这三年来几乎已经凝固的疲惫。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手边的咖啡杯。滚烫的褐色液体泼在键盘上,滋滋作响,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我顾不上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玄关,手指颤抖着摸到冰冷的门把手,猛地拉开。
楼道里惨白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刺得我眯起了眼。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湿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子上,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宽大外套裹着她,水珠正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她脚下积了一小滩。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同样湿透的毯子裹着的襁褓。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只有那双眼睛,在灯下惊恐地睁大,里面盛满了浑浊的泪水和一种近乎野兽的、濒死的疲惫。
是林薇。
我老婆林薇。
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儿似的呜咽。
“陈…陈默…”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音,裹挟着外面的风雨寒气扑在我脸上,“是我…我…我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惊骇和尖锐痛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又在绝望中渐渐模糊的女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却是以这样一副被彻底碾碎了的姿态。
“薇薇?”我终于挤出了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你…你去哪了?这三年…你去哪了?!” 我伸手想去碰她,指尖却在离她湿透的肩膀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仿佛她是个一碰就会碎裂的幻影。
她的身体猛地一抖,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冲刷着她脸上的污迹,留下更深的沟壑。“陈默…陈默…”她只是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抱着襁褓的手臂收得更紧,整个人摇摇欲坠,“我…我被…被拐了…卖到山里…跑…跑了好久…才…才逃出来…”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着,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肺叶摩擦的杂音。
拐卖?山里?逃跑?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子。三年里,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车祸、意外、甚至她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悄然离去…唯独没敢往这最黑暗的深渊去想。
“孩子…是你的…陈默…”她抬起泪眼,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绝望,有哀求,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我拼了命…保住的孩子…是你的骨血啊…陈默!”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毯子滑落一角,露出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脸。孩子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蹙着,小嘴无意识地嚅动。很小,非常小,看起来绝不超过两岁。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楼道里灌进来的穿堂风更刺骨,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爬升。
三年。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
时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开始在我心里缓慢而残忍地切割。
林薇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抱着孩子软软地向前倒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她冰冷、颤抖、湿透的身体,连同那个散发着微弱奶腥味和潮湿霉味的襁褓。她的重量很轻,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汗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环境的气息,蛮横地冲进我的鼻腔。
“回家…我们回家…”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手臂收拢,紧紧箍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在这无边的雨夜里。
我半扶半抱地将她弄进屋,踢上门,隔绝了外面凄厉的风雨声。屋里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她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她像个木偶,任由我搀着,脚下虚浮。我将她安置在客厅沙发上,她立刻蜷缩起来,双臂依旧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警惕又茫然地打量着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家,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别怕,到家了,安全了。”我蹲在她面前,尽量让声音平稳。我起身去拿干净的毛巾和热水,又去卧室翻找她以前留在家里的旧睡衣。动作机械,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嗡嗡作响。那孩子的脸,那只有两岁大小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晃动。
三年。两岁。
这个简单的算式像一个冰冷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
我拿着温热的毛巾和一套柔软的旧棉质睡衣回到客厅。林薇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只有抱着孩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薇薇,擦擦脸,换身干衣服,会着凉的。”我把毛巾递过去,声音放得很柔。
她像是被惊醒,猛地一颤,眼神聚焦到我脸上,又迅速滑开,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她没有接毛巾,反而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身体下意识地向沙发里缩了缩。
“孩子…他睡了…”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羽毛,“别…别吓着他…”
“好,好,我们不吵他。”我顺着她的话,把毛巾轻轻放在她手边,“那你先擦擦,好吗?我去弄点热的给你喝。”我起身走向厨房,烧上水。厨房的窗户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脸色苍白,眼神里翻涌着自己都看不清的情绪。我打开橱柜,拿出红糖和生姜。切姜片的手有些不稳,锋利的刀刃差点划破指尖。
红糖姜水的甜暖气息在厨房里弥漫开。我端着碗回到客厅,发现林薇正用那块毛巾,极其小心地擦拭着孩子露在外面的小手和小脸。她的动作笨拙又专注,侧脸在灯光下依旧憔悴得吓人,但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
那温柔,像针一样刺着我。
“来,喝点热的。”我把碗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她没有立刻接碗,沉默了几秒,才用那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陈默…对不起…我…我让你担心了…我…”
“别说这些。”我打断她,声音有些硬,随即又强迫自己软化下来,“都过去了。回来就好。先把姜水喝了,驱驱寒。”
她这才迟疑地伸出手,接过碗。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似乎让她麻木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知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客厅里只剩下她喝水的轻微吞咽声,和孩子偶尔发出的细微鼻息。沉默像粘稠的胶水,填满了整个空间。我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毯子裹得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脸。皮肤很白,鼻梁…似乎挺高的?眉毛的形状…我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试图在那张小脸上搜寻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属于我的痕迹。
三年。两岁。
那个冰冷的算式再次浮现,带着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叫什么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林薇喝水的动作顿住了。她慢慢放下碗,双手重新紧紧抱住襁褓,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小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营造的柔软,“希望他…以后的路,能走得远一点…平安一点…” 她说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进碗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小远…”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普通,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我的儿子?这个念头荒谬地升起,随即被更深的疑虑淹没。我看着林薇低垂的、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看着她紧紧护着孩子的姿态,看着她身上每一处都昭示着“苦难”的痕迹。
怀疑像藤蔓,在心底阴暗的角落疯狂滋长。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个孩子…真的…是我的吗?
她似乎察觉到我目光的审视,身体又僵硬了一瞬,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用一种混合着痛苦、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陈默…你不信我吗?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嫌弃这个…在那种地方生下来的孩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控诉,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知道我脏…我…我配不上你了…可孩子是无辜的!他是你的种啊!”
她的爆发来得突然而激烈,那尖锐的指控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我看着她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看着她怀里因为受到惊吓而开始不安扭动、发出细弱哭声的孩子,心头那点刚冒头的疑虑,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愧疚压了下去。
我真是混蛋!她受了这么多苦才逃回来,我却在怀疑她?怀疑这个她拼死保住的孩子?
“没有!薇薇,我没有!”我立刻否认,声音带着急切,起身坐到她身边,想伸手安抚她,又怕刺激到她,“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找了你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只是…只是太突然了…我…” 我语无伦次,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不断滚落的泪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膀,这一次,她没有躲闪,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压抑地啜泣起来,瘦弱的肩膀耸动得厉害。
她的眼泪滚烫,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灼烧着我的皮肤。那哭声里承载的绝望和委屈,是如此的真实。怀里孩子细细的哭声也加入进来,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
“对不起…对不起薇薇…是我不好…”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回家了,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照顾你们,照顾小远…一辈子!我发誓!” 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像是要把这三年的煎熬和此刻的承诺都熔铸进去。
她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恐惧和委屈都倾倒出来。我的承诺似乎给了她某种支撑,她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身体也不再那么紧绷。不知过了多久,哭声终于停歇,只剩下偶尔的抽噎。极度的疲惫席卷了她,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变得沉重而绵长,竟是抱着孩子睡着了。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紧紧锁着,抱着孩子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客厅的灯光安静地笼罩着我们。我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不敢动,怕惊醒她。肩头一片濡湿,分不清是她的泪水还是我额角的冷汗。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怀里那个叫“小远”的孩子脸上。睡着的孩子显得很安静,小嘴微微张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对她所经历“苦难”的心疼和愧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的茫然无措,还有…那被强行压下去、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在心底深处的冰冷疑团。
三年。两岁。
我轻轻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拂开孩子额前柔软的、微湿的头发。灯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张熟睡的小脸。额头饱满,鼻梁确实比一般婴孩要挺直一些,嘴唇的形状…薄薄的。
我的指尖停在那里,像被冻住了。
这张脸…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像我?反而…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一种非常遥远的、令人极度不快的熟悉感。
我猛地收回手,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