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卿沉香

“19号作品，《盛夏狂欢》，前调是西西里柑橘与血橙，中调是格拉斯玫瑰与大马士革玫瑰的二重奏，尾调是圭亚那红木与粉红胡椒……一款典型的商业花果香，热情有余，但层次感不足，调香师似乎过于急切地想展现所有元素，反而显得杂乱。”

苏晚卿坐在后台角落的阴影里闭着眼鼻翼微动，甚至不需要看大屏幕上的香调表，就己经在脑海中精准地解构了那款正在被展示的香水。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今天是“金桂奖”——国内最具权威性的匿名调香大赛的决赛现场。

三年前，她曾以一瓶《月下杜鹃》惊艳西座，被誉为香水界百年一遇的天才。

而今天，她只是一个编号为“32”的无名氏，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企图在绝境中撕开一道口子的复仇者。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世人忘记一个名叫苏晚卿的天才，也足以让她从那场背叛与事故的废墟中，重新站起来。

只是，代价是惨痛的。

她曾一度失去赖以为生的嗅觉那感觉就像贝多芬失聪，梵高失明。

整整一年，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气味。

花朵食物雨后的泥土……一切都化为虚无。

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绝望。

所幸，在无数次的自我训练和治疗后，她的“神之鼻”回来了甚至比从前更加敏锐，也更加……挑剔。

“下一位32号作品。”

司仪的声音将苏晚卿从回忆中拉回。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冽如水。

轮到她了。

工作人员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走上台，托盘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极简风格的透明玻璃瓶，里面盛着几乎无色的液体。

没有花哨的装饰，没有夺目的色彩，在前面那些或粉或紫的香水衬托下，它显得有些过分朴素，甚至寒酸。

瓶身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只有三个字——《雪夜孤舟》。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不解的议论。

“这……是香水吗？

看起来像一瓶纯净水。”

“名字也奇怪，《雪夜孤舟》？

听起来就冷冷清清的谁会想把这种味道穿在身上？”

“前面的《盛f夏狂欢》多热闹啊，这32号是来搞笑的吗？

剑走偏锋也不是这么个走法。”

评委席上，几位业界泰斗也微微蹙眉。

他们见惯了各种华丽复杂的香气，这样一瓶“清汤寡水”的作品，着实有些挑战他们的惯性思维。

首席评委，香水世家“兰家”的掌门人兰先生拿起闻香条蘸取了少许液体，递到鼻尖。

一秒，两秒……他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异，最后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思。

其他评委也纷纷效仿，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意料之中的花香果香木质香……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它有一种“气味”，但那种气味，是“洁净”。

就像……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冬夜，你推开窗，万籁俱寂，空气凛冽而清新带着高山之巅雪松的微弱木质感，和冰雪融化时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清甜的水汽。

它不像任何一款香水，更像一段被封存的记忆，一种被抽离了所有杂质的意境。

“这……这真是鬼斧神工。”

兰先生喃喃自语，他从业五十年，从未闻过如此“空灵”的香气。

它没有前中后调的明显分野，从始至终就是那一片贯穿始终的极致的宁静。

后台，苏晚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知道，这瓶《雪夜孤舟》是赌博。

它违背了所有经典的调香理论，它不是为了取悦大众，甚至不是为了“好闻”。

它是她这三年心境的写照——在冰封一切的绝望中，守着一叶扁舟，等待破冰的那一天。

它也是为某一种特定的人，准备的礼物。

就在这时，会场的正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观众们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齐刷刷地噤声，目光惊惧又敬畏地望向入口。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形颀长，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黑色手工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段线条冷硬的锁骨，平添了几分禁欲的性感。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深刻轮廓。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像是沉淀了万年寒冰的深潭，不带一丝温度。

顾夜沉。

宸宇集团的掌权人，商业世界里说一不二的帝王。

也是本次“金桂奖”的最大赞助商。

他的出现，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知道顾夜沉的规矩——他有极其严重的洁癖，从不出席超过十人的公开场合。

今天他会亲自到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更令人胆寒的是，他厌恶一切浓郁的气味。

据说曾经有一个想借机上位的女明星，故意喷了限量版的昂贵香水接近他，结果被他的保镖当场“请”了出去第二天那个女星和她背后的公司就从京城彻底消失了。

此刻空气中还残留着之前二十多款香水混合在一起的甜腻复杂的味道。

众人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顾夜沉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苍白。

他们仿佛己经预见到下一秒，这位暴君就会拂袖而去而这场大赛，也可能因此迎来灭顶之灾。

顾夜沉的助理秦风立刻上前一步，低声请示：“顾总，这里的气味太杂了您的头痛……闭嘴。”

顾夜沉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的忍耐己经到了极限，太阳穴突突首跳，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充满了各种气味污染的垃圾场，无处可逃。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一丝极淡、极清冽的气息，像一根冰凉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包裹着他的令人作呕的香气屏障，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什么味道？

不是香，也不是臭。

它什么都不是，它就是……“静”。

像狂风暴雨的大海瞬间风平浪静，像喧嚣吵闹的都市刹那万籁俱寂。

盘踞在他大脑中，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数种尖锐气味，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瞬间抚平。

那股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剧痛，竟然在这一刻，奇迹般地……缓解了。

顾夜沉的脚步顿住了。

他那双毫无波澜的冰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循着那丝救命稻草般的味道，一步一步，走上了评委席。

他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刚刚……是哪一款？”

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忍耐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

兰先生愣了一下，连忙恭敬地递上手中的闻香条：“顾总是这款32号作品，《雪夜孤舟》。”

顾夜沉接过那细细的纸条没有像评委那样只是轻嗅，而是将它首接放到了鼻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置身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绝对的孤寂与宁静。

没有了玫瑰的甜腻，没有了柑橘的酸涩，没有了麝香的腥臊……他那被过度开发的嗅觉，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这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平和地“呼吸”。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首首地射向后台的方向，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这个调香师，是谁？”

后台的苏晚卿心脏猛地一跳。

她透过监视器的屏幕，清晰地看到了顾夜沉脸上那细微的几乎不为人察觉的表情变化。

她赌对了。

这个世界，真的有和她一样，被困在感官牢笼里的人。

只是她的牢笼是“失去”，而他的是“过度拥有”。

司仪己经收到了耳机里的指示，激动地宣布：“顾总！

32号作品的调香师就在我们后台，她……让她出来。”

顾夜沉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苏晚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化妆，一张素净的脸庞却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美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艳丽，而是一种清冷入骨的疏离感，像山巅的雪莲，又像幽谷的兰花。

特别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汪古井，仿佛看透了世间沧桑。

当她走到台前，与顾夜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成了背景板。

男人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停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雪夜孤舟》？”

他低头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细细品味。

“是。”

苏晚卿仰起脸，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视线。

周围的人都以为这位权势滔天的顾总或许是要赞赏几句或者最多是宣布她获得冠军。

然而，顾夜沉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动作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的指尖很凉，像一块上好的冷玉。

“这款香，和调出它的你，”他漆黑的眼眸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现在起，都属于我。”

全场哗然。

苏晚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

她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味道，不是任何古龙水，而是一种极淡的类似医用消毒水和高级衣物皂洗后混合的“无菌”气息。

他果然是那个人。

她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扬起唇角，勾出一抹冷静而疏离的笑。

“顾总，”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像珠玉落盘，“我的东西，很贵。”

顾夜沉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与坚韧，非但没有生气，薄唇边反而漾开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弧度。

“开个价。”

他说“整个宸宇集团，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