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厅永远是人间的微缩图景,喧嚣鼎沸,裹挟着无数奔赴与分别的气流。
阳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形状的光斑。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昂贵香水、汗水以及食物残留的气息,
还有无处不在的、匆忙脚步声的回响。苏念挽着许哲的手臂,脚步不疾不徐。
许哲臂弯里搭着剪裁精良的大衣,另一只手里拖着她的行李箱,
轮子碾过地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微微侧头,温润的眉眼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声音低沉悦耳:“真不用我陪你回去?发布会那边其实可以……”“不用。”苏念摇摇头,
唇边也漾开一丝浅笑,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就两天,后天下午就回了。你那边是大事,
筹备了那么久,别分心。”她顿了一下,指尖在他熨帖的西装袖口上轻轻点了点,
“安心做你的许教授,等你凯旋。”许哲看着她眼底那片沉静的湖水,知道她心意已决。
他停下脚步,放下行李箱,动作自然地替她把一缕垂落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温热,
动作轻柔。“好,听你的。落地给我电话。”他目光专注,带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苏念点点头:“嗯。”就在这短暂的温情时刻,一个高大峻挺的身影,
裹挟着一股与周遭温煦氛围格格不入的、钻石般冰冷锐利的气息,
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视野余光。那身影停住了,仿佛一块突兀的礁石,
瞬间劈开了流动的人潮。苏念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胸腔。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深潭。周亦铭。这个名字,
裹挟着尘封十年的灰烬与尖锐棱角,猛地刺穿了她精心构筑的平静堡垒。他就站在那里,
隔着几步之遥的人流,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勾勒出比十年前更显成熟冷硬的轮廓。
时间似乎对他格外苛刻,又格外慷慨。少年时那份足以燎原的灼热和偏执被彻底淬炼,
沉淀为一种近乎金属的冰冷质感,眉眼深邃,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压。唯一突兀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烈火与风暴的眼睛,
此刻正死死地锁在她脸上,
里面翻涌着苏念无法解读、也不愿去解读的激烈情绪——震惊、痛苦,
还有某种近乎碎裂的、让她指尖瞬间冰凉的东西。那目光滚烫而沉重,
几乎在她挽着许哲的手臂上烙下无形的印记。苏念的身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又在下一秒奔涌冲上脸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挽着许哲手臂的手指,
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呼吸骤然变得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刺疼。
许哲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触及那个周身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男人。许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温润的眼眸瞬间沉淀下去,锐利如鹰隼。他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将苏念半个身子自然地挡在自己身后,手臂内侧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他侧头,
低声询问,声音压得极低,唯有苏念能听清:“念念?认识?”周亦铭的目光,
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在许哲这个保护性的动作上。他眼底那点仅存的微光骤然熄灭,
只剩下冰冷的、汹涌的暗流。他抬步走了过来,皮鞋踩在光洁地面上,
那脚步声异常清晰地敲打在苏念紧绷的神经上。他径直停在苏念面前,无视了旁边的许哲,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个目标。他很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苏念完全笼罩。
空气瞬间凝滞,周围喧闹的人声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金属摩擦般的静默。
周亦铭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十年积压的千言万语强行吞咽下去,
却只挤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念念?”这一声呼唤,带着某种黑暗的魔力,
瞬间将苏念拽回十年前那个冰冷彻骨的雨夜。同样的声音,
截然不同的语气——那时是裹挟着狂风暴雨的、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刻毒的诅咒。
回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脑海深处,让她本能地痛得一缩。她猛地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挺直背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她抬起头,
迎上他那双翻涌着痛苦深渊的眼睛,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唯有眼神,在最初的剧烈震荡后,迅速沉淀下来,凝结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平静得近乎残忍。“周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
“好久不见。”“周先生”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寒冰的薄刃,精准地扎进周亦铭的心脏。
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双死死锁住苏念的眼睛里,
那汹涌的痛苦瞬间暴涨,几乎要冲破冰冷的堤岸。他没有回应这疏离至极的称呼,
目光如同实质般,缓慢地、一寸寸扫过她苍白的脸,
最后死死定格在她依然挽着许哲的手臂上。那眼神,像要将那条纤细的手臂灼穿。
空气绷紧如即将断裂的弓弦。许哲感受到了这无声的锋芒对峙。他向前又踏出半步,
彻底将苏念挡在身后,如同最坚实的屏障。他看向周亦铭,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侵犯的锐利,
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响起:“这位先生,你挡着我未婚妻的路了。
”他刻意加重了“未婚妻”三个字,如同宣告领土***的界碑。“未婚妻”这三个字,
终于彻底引爆了周亦铭眼底压抑的火山。那翻腾的痛苦岩浆瞬间凝固,
迸裂开无数尖锐的冰棱。他猛地移开钉在苏念手臂上的视线,猩红的目光骤然转向许哲,
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暴的敌意和审视。
那是一种被侵犯了最核心领地的野兽才有的眼神。苏念清晰地感觉到,
许哲挡在自己身前的那条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像蓄势待发的弓弦。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又或许只是一个呼吸的间隙。周亦铭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下去,
但那片猩红的底色却更加浓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视线重新落回苏念脸上,仿佛穿透了许哲的阻拦,只看到她一个人。
“未婚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摩擦。那声音很轻,
却清晰地敲在两个人心头。他没有再看许哲,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只是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念,
里面翻涌着太多苏念不想分辨、也无力分辨的东西。他缓缓地,
以一种近乎自我折磨的缓慢动作,抬起一只微微发颤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被苏念无数次描摹过的手,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
似乎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隐忍的抖动。他伸向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苏念的呼吸骤然屏住。
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目光不受控制地跟着那只手移动,
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要做什么?掏枪?支票?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许哲的警惕也瞬间提升到顶点,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随时准备捍卫领地的雄狮。
周亦铭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牵扯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终于,
他的手从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不是枪,也不是支票簿。是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
那盒子是经典的深蓝色,在机场明亮的光照下,表面泛着一层低调奢华的丝绒光泽。
大小形状,不言而喻。周围嘈杂的背景音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抽离。
苏念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蓝色方块,它像一个黑洞,
疯狂地吞噬着她所有的视线和感知。周亦铭颤抖的手指捏着它,指节用力到泛白。下一秒,
他的动作猛然定格。他绷紧了下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像是在与某种汹涌的情绪做着殊死的搏斗。然后,他极其突兀地,膝盖一弯——“咚!
”沉闷的声响,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清晰得让周围离得稍近的几个旅客都诧异地扭头望过来。周亦铭,
这个十年后裹挟着强大气场归来的男人,这个浑身透着冰冷与锐利的男人,就这样,
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以一种粉碎了所有过往骄傲的方式,单膝跪在了苏念的面前。
他仰着头,脖颈的线条绷得极紧,青筋微微凸起,
猩红的双眼死死锁住苏念惊愕的、苍白的脸。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绝望的恳求、孤注一掷的疯狂、深入骨髓的痛苦,
还有一丝被时光打磨后、却依旧顽固燃烧的偏执。他高高地举起那只丝绒盒子,
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嘶哑沉重的声音,
一字一句地钉入凝固的空气里:“苏念……我用十年……学会了……”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每一次停顿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学会了……怎么去爱人……”他死死地盯着她,
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剖开来呈给她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裸的脆弱和哀求。
“求你……回头……”“求你……看看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呜咽,
带着濒临破碎的颤音。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焦点,
模糊成晃动的背景板。刺目的光斑在光洁的地板上流淌,
人流的嘈杂声浪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嗡鸣在耳膜深处震荡。整个世界仿佛被摁下了静音键,
又被猛地灌入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细微的、尖锐的疼痛。
苏念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剥离了所有温度的石像。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四肢冰冷僵硬得失去了知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狂跳,
每一次搏动都重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回响。
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冰凉入骨。十年的光阴,
三千多个日夜沉淀下来的苦涩、怨怼、努力遗忘的伤痕,在这一刻,
被眼前这个男人卑微到尘土里的姿态和他手中那个刺目的蓝色盒子,
轻易地、粗暴地撕裂开来。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她看到了他猩红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废墟,看到了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这一幕,
荒谬得让她想笑,疼痛得让她想哭。许哲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苏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向前一步,宽阔的肩膀几乎完全挡住了苏念,
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他看向周亦铭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然后是迅速堆积的警惕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这个男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势逼人的陌生男人,竟敢在他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
向他即将携手一生的女人……下跪求婚?这简直是***裸的羞辱和挑衅!
许哲的胸膛微微起伏,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厉声喝止这荒谬绝伦的一幕。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一个稚嫩、清脆,带着点好奇和不耐烦的童音,
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响起,像一把小小的钥匙,突兀地捅破了这片濒临爆炸的沉寂:“妈妈,
这个叔叔哭的样子好难看哦。腿跪在地上,不冷吗?”时间,这一次是真正地凝固了。
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遭遇绝对零度,所有喧嚣、所有紧绷的情绪、所有汹涌的暗流,
都在这个脆生生的童音落下的刹那,被彻底冻结。周亦铭高举着丝绒盒子的手,
猛地僵在半空,像一个突兀而荒谬的雕塑。
他脸上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痛苦仿佛被利刃瞬间劈开,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巨大空洞。
那空洞里,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最后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他甚至忘了膝盖还抵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卑微地剖白心迹。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猩红的血丝在眼白上狰狞地盘踞着,带着一种近乎惊骇的震动,猛地越过挡在前面的许哲,
音的来源——那个被许哲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后的、只露出一小片衣角和半个脑袋的小小身影。
苏念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冲刷耳膜的巨响。她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迅速地伸出手,
带着一种想要掩藏什么般的仓惶,一把抓住了身后那只试图探出来的、小小的手臂。
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安安!”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和急促。
许哲高大的身形也瞬间僵硬。他侧过身,
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被苏念死死抓住、正努力扭动着想要挣脱束缚的小男孩身上——周予安。
他浓密的眉毛紧紧拧起,眼神在苏念、周亦铭和孩子之间急速地扫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惑和某种模糊却沉重的预感,狠狠击中了他。
周予安显然被妈妈异常的力道和语气吓了一跳。他抬起小脸,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解和委屈,小嘴微微撅起。他扭动着胳膊,试图挣脱苏念的手,
目光却好奇地越过许哲的手臂,继续打量着那个姿势古怪、眼神吓人的叔叔。“妈妈?
”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带着点疑惑和不满。凝固的死寂被打破,空气重新流动,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诡异感。周亦铭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死死地钉在周予安的脸上。
那目光贪婪地、粗暴地扫过男孩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一寸一寸,
像是在拼命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膝盖下冰冷坚硬的地面触感重新清晰地传来,却远不及此刻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男孩的眉眼……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那微微抿起的倔强嘴角……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劈开了他脑海中尘封十年的记忆碎片。
无数个模糊的瞬间在眼前飞速闪过——苏念十八岁时望着他时那双含着羞涩的眼睛,
她生气时微微抿起的唇线……像。太像了!像得让他浑身冰冷,像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念头,如同破冰的巨锥,
狠狠凿穿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块,
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后的狂暴和痛楚,死死地射向苏念,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苏念……他……”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是谁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狠狠扎进苏念的心脏。她抓着安安手臂的手指猛地一颤,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细嫩的皮肤里。
许哲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周亦铭这句质问,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指向性和侮辱性。
他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是半挡在苏念和周予安前面,目光凌厉如刀锋,
沉声道:“周先生!请你注意言辞!这是我未婚妻的儿子,与你无关!”“与我无关?
”周亦铭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动作因为跪得太久而显得有些踉跄和僵硬。冰冷坚硬的地面似乎还烙印在他膝盖上,
带来一阵阵迟来的酸麻刺痛感。但这生理上的不适,远不及他此刻内心风暴的万分之一。
他站直了身体,比许哲还要略微高上一点,冰冷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目光越过许哲,
再次锁定苏念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血腥的气息:“苏念,回答我!”周亦铭那句裹挟着风暴的质问,
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落。苏念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她抓着安安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就在这时,被妈妈攥得生疼又满心好奇的周予安,
趁着那一点点松懈的缝隙,像条滑溜的小鱼,猛地从许哲坚实的腿侧钻了出来。
他小小的身影突兀地站定在三个神色各异的大人之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他仰着小脸,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可怕、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刚刚还跪在地上的陌生叔叔。
孩子的直觉是敏锐的,他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危险。
他小小的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异常苍白的脸和许叔叔紧绷的下颌线,
又转回头,目光落在周亦铭那只还死死捏着的蓝色丝绒盒子上。然后,
他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小家伙不仅没有害怕地缩回去,反而向前又迈了一小步。
他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精准地、毫无预兆地,
一把抓住了周亦铭那只捏着戒指盒的手的手腕!那力道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算小,
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拗。周亦铭正沉浸在巨大的情绪风暴和狂暴的质问中,
冷不防被一只温热的小手抓住手腕,那陌生的、柔软的触感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
瞬间击中了他。他浑身猛地一僵,所有暴戾的气势都为之一滞。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对上一双清澈如初雪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好奇,
像刚刚破晓的天空,干净得不可思议。
甚至……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对这个奇怪叔叔的……疑惑的关切?“叔叔,
”周予安的声音清脆,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又直白的逻辑,
“你拿着这个小盒子,是想跟妈妈求婚吗?电视里演过的。”他顿了顿,小脑袋微微歪了歪,
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补充道,“可是叔叔,你这样子好奇怪哦,
哭得眼睛红红的,又跪在地上。你这样是不行的,妈妈不喜欢别人哭哭啼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
另一只小手飞快地伸进了自己胸前那个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小背包里,埋头一阵摸索。
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本巴掌大小、册页明显卷边发黄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的烫金字样早已斑驳剥落,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边角磨损得极其严重,
几乎能看到里面微黄的内页纸张。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在上面,透着一股陈旧而脆弱的气息。
周予安毫不在意这本子破旧的外表,他献宝似的,用小手将那本子高高举起,
几乎要怼到周亦铭眼前,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你看!妈妈最喜欢的是这个本子!
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会儿的!她说这是她的宝贝,里面藏着一个大傻瓜写的字!
”孩子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当那本卷边的、封面烫金几乎剥蚀殆尽的旧笔记本被高高举起,
清晰地暴露在机场明亮的顶灯下时,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
周亦铭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盛满狂暴痛苦的眼睛,
在触及到笔记本封面那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轮廓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他挺拔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
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几乎要再次跪倒下去。那张冷硬如岩的脸上,
所有激烈的表情——愤怒、质问、痛苦——在刹那间凝固、碎裂,
最终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排山倒海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着那本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鬼魅。那本子……那本他十八岁生日后,
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用最滚烫也最笨拙的笔触,
写满了少年心事和狂妄誓言的日记本……他记得清清楚楚!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
在充满了诅咒和碎裂的争吵之后,他亲眼看着苏念,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砸向他的脸。
纸页像濒死的蝴蝶般散开坠落,她脸上那种绝望又冰冷的神情,
是他十年噩梦里最清晰的画面。他以为它早就化为灰烬,被雨水冲走,被时间碾碎,
被他亲手埋葬在心狱的最深处。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而且……在眼前这个小男孩的手里?苏念的脸色在周予安掏出本子的瞬间,
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初冬的初雪,透明而脆弱。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拦,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破碎的惊喘:“安安!不许动那个!
”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
那是一种比面对周亦铭下跪质问时更深切、更本能的恐惧。
许哲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本破旧笔记本的刹那,也变得极其复杂。他显然认得它。
看着苏念瞬间崩溃般的反应,他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惜,随即是更加坚定的保护欲。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将那只处于风暴中心的小手握住,将那本引起滔天巨浪的旧物藏起来。
然而,周予安的小手动作更快。在妈妈惊恐的阻止和许叔叔伸来的手触碰到他之前,
小家伙已经凭着本能,用尽力气,“唰”地一下,翻开了那本饱经沧桑的日记本。
脆弱的、带着毛边的泛黄纸张,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摊开的内页并非空白。密密麻麻的字迹跃入眼帘,
是少年特有的、带着点张扬和急躁的笔锋,力透纸背。然而,
那些曾经或许代表着炽热情感的字句,
却被一层厚厚的、覆盖一切的灰黑色所淹没——那是无数道疯狂用力、带着毁灭意味的划痕!
黑色的墨线像丑陋的蜈蚣般爬满了每一页,粗暴地将所有文字切割、涂抹、覆盖,
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愤怒。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狰狞的、宣泄着毁灭的黑。
周亦铭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疯狂的划痕上,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
巨大的痛苦重新攫住了他。那些划痕,每一道都像刻在他的心上,
提醒着他十年前那个夜晚自己是如何亲手焚毁了一切。许哲的眉头拧得更紧,
看着那片象征摧毁的狼藉,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苏念的嘴唇微微颤抖,
看着那片熟悉的、却每每让她心口窒息的黑色伤痕,眼中弥漫开浓重的痛楚和悲哀。然而,
小小的周予安却似乎对这片狰狞的“战场”习以为常。
小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那些布满伤痕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触目惊心的黑色划痕上停留,像是早已知道它们的存在。他翻得很快,
带着孩童寻找目标的急切感。终于,翻到了最后几页。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
在三个大人各怀鬼胎、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小家伙那只肉乎乎的小手,
再次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伸出小小的食指,
毫不犹豫地、径直指向了这本破旧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页纸,相对于前面的满目疮痍,
显得异常“干净”。没有涂黑,没有划痕。只有一行字。一行清晰有力、墨色犹新的字迹,
以一种与前面少年狂草截然不同的、沉稳甚至带着点沧桑的笔锋,
牢牢地烙印在微微发黄的纸页上。那墨迹黑得纯粹饱满,显然写下并未多久。
周予安仰起小脸,看向浑身僵直如同石像的周亦铭。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点困惑,
但更多的是孩子特有的、想要弄清楚真相的认真。他用那根小小的食指,点着那行崭新的字,
—子——时——间——等——你——原——谅——’”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叔叔,”周予安念完,歪着小脑袋,
满脸都是纯粹的不解,小眉头紧紧皱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还有,
”他用手指戳了戳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处,“这个签字,
怎么跟妈妈藏起来的照片背面那个……长得一样?”他费力地回忆着那个复杂的签名,
“Z……什么铭?”轰——周亦铭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周予安天真无邪的追问下,
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彻底崩裂的巨响!
所有的声音——机场的广播、人流的嘈杂、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在急速地旋转、坍塌,最终凝固在那个小小的、举着破旧日记本的身影上。
看”的“宝贝”的日记……那句他孤注一掷刻在最后一页、从未奢望苏念能看到的绝望誓言,
子的口中清晰地念了出来……还有孩子那句懵懂无知的“照片背面的签字”……所有的碎片,
在这一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名为宿命的力量,疯狂地拼凑在一起!
一个足以将他灵魂都焚烧殆尽的事实,如同冲破堤坝的狂潮,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进了他的意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皮鞋重重地踩在地上,
发出空洞的回响。高大的身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微微佝偻下来。
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予安,
的情绪剧烈得如同沸腾的岩浆——震惊、狂喜、足以灭顶的愧疚、深入骨髓的剧痛……最终,
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化为一种近乎卑微的、难以置信的渴求。
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拿着戒指盒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手,
颤抖着伸向周予安的小脸。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回放,
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指尖在距离孩子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
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害怕那微小的气流都会惊扰到这脆弱的幻象。
“……你……”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血,“……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目光,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孩子每一寸轮廓都镌刻进灵魂的力度,在周予安的脸上来回巡梭。
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却又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我叫周予安!”小家伙响亮地回答,
带着孩童特有的自豪。他挺了挺小胸脯,
大眼睛毫不躲闪地迎视着周亦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复杂目光。
他似乎觉得这个叔叔虽然奇怪,但好像没那么可怕了,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好奇的解释,
“‘予’是给予的予,‘安’是平安的安!妈妈说,是希望我平安长大,
也希望能把平安带给别人!叔叔,你是叫周什么‘铭’吗?妈妈说那个字念‘ming’,
光明的意思!”他热情地提供着信息,然而,下一句毫无心机的童言,却像最锋利的冰锥,
瞬间捅破了那层摇摇欲坠的纸,“妈妈说,那个名字是……是……”小家伙歪着头,
努力搜寻着妈妈曾经模糊提过的词,大眼睛眨巴着:“是……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生物学上的父亲”。这六个字,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懵懂,却像六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残酷地贯穿了周亦铭的心脏!他伸出的那只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指尖距离孩子温热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
巨大的冲击波让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重重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皮鞋在光洁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拿着戒指盒的手死死抵住了旁边的光滑金属栏杆,
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冷却他此刻灵魂焚烧的剧痛。
那只丝绒盒子被挤压得变了形,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却远不及心口撕裂般痛苦的万分之一。“……生……”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拼凑不出。
那双死死盯着周予安的眼睛里,猩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炸裂开来,瞬间蔓延了整个眼白。
紧接着,在苏念、许哲和周予安惊愕的注视下——一滴浑浊的液体,毫无征兆地,
猛地从那猩红欲裂的眼眶中滚落。不是泪。更像是心头被剜出的血珠,
滚烫而沉重地砸落在冰冷反光的地面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令人心悸的湿痕。
空气凝滞如铅块,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苏念的脸色白得如同初冬的初雪,
那双曾映着寒潭般平静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周亦铭濒临崩溃的骇人模样。
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
几乎要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想捂住安安的眼睛,
想隔绝这残忍的一幕……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许哲的震惊同样无以复加。他看着周亦铭如同被万箭穿心般的姿态,
看着那滴砸落地面的“血泪”,饶是心志坚韧如他,
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巨大的震撼和……复杂的慨叹。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周予安酷似苏念又隐约透着英气的眉宇从何而来,
明白了苏念为何会珍藏着那样一本被涂毁的旧日记,
明白了她内心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伤口是何等的巨大和隐秘。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这一次,
不是阻拦,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轻轻扶住了苏念摇摇欲坠的肩膀。
掌心温热的力量传来,却无法驱散苏念此刻刺骨的寒冷。就在这时,小小的周予安,
清楚地看到了那滴砸落在地的浑浊液体。孩子的眼睛蓦地睁得更大了,
纯净的瞳孔里满是惊愕和茫然。“叔叔?”他明显被吓到了,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那本破旧的日记本,
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你……你怎么流血了?眼睛也会流血吗?”他扭头看向苏念,
小脸上写满了无措,“妈妈……叔叔他……”孩子的惊惶,像最后一根稻草,
彻底压垮了苏念摇摇欲坠的神经。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刃刮过喉咙。
巨大的心痛和一股猝然爆发的、压抑了十年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
她一把挣脱了许哲搀扶的手,动作快得如同挣脱囚笼的鸟!她猛地向前一步,
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劈手从周予安的小手里夺过了那本破旧的本子!
日记本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够了!”她喊道,声音嘶哑尖锐,
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崩溃,狠狠地砸向如同石像般僵立的周亦铭,“周亦铭!看看你自己!
十年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现在才来?!你凭什么用这副样子来吓唬我的孩子?!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冰渣。
她高高举起那本承载了无尽伤痛和秘密的日记,手腕因为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
最后几页在空气中哗哗作响。“十年!你看看这十年!
”她指着那本子上触目惊心的、被疯狂涂黑损毁的前半部分,声音拔高到几乎破音,
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这就是你给我的!全是恨!全是毁灭!是你亲手撕碎的!
”她的手指猛地指向最后那行墨迹犹新的誓言,指尖用力到发白,“现在呢?
迟到了十年零七个月!你带着这一行轻飘飘的字,跪在这里,就想把一切都抹掉吗?!
”苏念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周亦铭的灵魂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
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那本被高高举起的破旧日记,像是无声的控诉,
将他钉死在名为“迟来”的耻辱柱上。他抵在金属栏杆上的手无力地滑落,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念,
里面翻涌的痛苦如同沸腾的岩浆,却再也无法溢出一滴“泪”,
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寂的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离水的鱼。
“妈妈……”小小的周予安被妈妈从未有过的激烈样子吓坏了,
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小手紧紧攥住了苏念的衣角,小脸煞白,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不生气……安安错了……安安不该拿本子……”他以为是自己惹的祸。
孩子惊恐的哭声,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苏念狂怒的心防,
也让许哲和周亦铭的心脏同时狠狠一缩。苏念高举着日记本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她低下头,看到儿子那张惊恐无助、挂满泪珠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