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龙凤喜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白昼,
也映在沈薇薇头顶沉重的赤金凤冠上,流苏垂下,遮挡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
今日是她与靖王萧衍的大婚之日。靖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喧闹声隔着几重院落都能听见。可这间属于新婚王妃的正院寝殿,却安静得可怕。
除了几个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便只剩下她,独自坐在宽大得有些空旷的婚床上,
指尖冰凉。吉时早已过了,前院的宴饮似乎还未散。不,或许不是宴饮未散,
只是那个本该来掀开她盖头的男人,不愿来罢了。沈薇薇微微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镶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她想起半个月前,圣旨下达沈府的那一刻。父亲,
当朝吏部侍郎沈文正,捧着那卷明黄绸缎,脸上是掩不住的复杂情绪,有欣喜,
更有深深的忧虑。“薇薇,”他屏退左右,声音低沉,“这门婚事,是陛下钦点,
是沈家的荣耀,亦是……你的劫数。”她如何不知是劫数?整个上京,
谁人不知靖王萧衍心尖上的人,是五年前病逝的尚书府千金,林楚楚。而她沈薇薇,
不过是恰巧,生了一张与林楚楚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就因为这几分相似,她在一次宫宴上,
被微醺的靖王瞥见。不过月余,赐婚的圣旨便到了沈家。
“楚楚……”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苦涩。那个被称为萧衍白月光的女子,
是她从未谋面的表姐,也是横亘在她与萧衍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吱呀——”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也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沈薇薇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盖头下的视线有限,
她只能看见一双绣着蟠龙纹样的玄色锦靴,踏着有些不稳的步子,一步步靠近。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终于来了。没有喜秤,没有半句温言。
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凉意的手,粗暴地直接掀开了她的盖头。流苏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薇薇被迫抬起眼,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萧衍就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
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只是此刻,他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气,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醉意,
和一种……近乎刻骨的冷漠。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像冰冷的刀锋,
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瓣。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新婚妻子,
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替代品。“像……真像。”他低哑地开口,
声音带着酒后的浑浊,却又清晰地透出嘲讽,“可惜,再像,也不是她。”沈薇薇的心,
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垂下眼睫,试图避开他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抬起头来!”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她依言抬头,努力维持着镇定。萧衍俯下身,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手指近乎粗鲁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
“知道为什么娶你吗?”她沉默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因为你这张脸。”他嗤笑一声,
指尖用力,捏得她下颌生疼,“看着你这张脸,本王才能觉得,
楚楚好像……还没有离开太久。”他的话,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扎进她的心脏。
原来,她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让他凭吊另一个女人。“王爷,”她终于开口,
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臣妾……是沈薇薇。”不是林楚楚。她试图提醒他,也提醒自己。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底的嘲讽更浓:“沈薇薇?呵,在本王这里,
你只需要做好你的‘靖王妃’,扮演好你的角色就够了。至于你是谁,不重要。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沈薇薇猝不及防,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更衣。”他张开双臂,语气淡漠,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侍女。那一夜,红烛燃尽。
萧衍和衣而卧,睡在婚床的外侧,留给沈薇薇一个冰冷疏离的背影。自始至终,
未曾碰她一下。而她,穿着繁复沉重的嫁衣,在床榻最里侧,睁着眼睛,
听着身边男人均匀却陌生的呼吸声,直到天色微明。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鸳鸯枕的一角。
原来,这场世人艳羡的婚姻,从开始,就是她一个人的凌迟。王府的生活,
并未因她王妃的身份而有丝毫暖意。萧衍待她,客气而疏远,比对待府中的管事还不如。
他从不与她一同用膳,从不在她房中过夜除了新婚那晚,甚至很少正眼看她。
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比如看到庭院里那株林楚楚最喜欢的白梅开了,
或是听到某首林楚楚曾弹奏过的曲子时,
他才会将目光长久的、带着复杂情绪地投注在她脸上。那时,
他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柔和,但很快,又会恢复到惯有的冰冷,
甚至带着一丝迁怒的厌恶。仿佛在责怪她,为何只能像,却不能真的是那个人。
沈薇薇渐渐学会了沉默。她每日按品大妆,去给太妃请安,打理王府琐事,
将自己活成了一个规整的、没有灵魂的符号。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她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情绪。她常常想起小时候,
想起那个总会把最好吃的桂花糕留给她的邻家少年,阿衍。那是萧衍的乳名。那时,
他还不是战功赫赫、冷酷威严的靖王,
只是那个会爬树为她摘果子、会笨拙地安慰被责骂的她的少年。曾经的那些温暖,
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座冰冷王府的日日夜夜里,被一点点吹灭,只剩下一点灰烬,
提醒着她那场遥不可及的梦。陪嫁丫鬟青萝心疼她,总是变着法儿想让她开心些。“小姐,
您别总是闷着,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我们去看看吧?”沈薇薇只是摇摇头,
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里,是靖王府高耸的院墙,圈禁了她的一生。转机,
发生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太妃染了风寒,病势有些沉重。沈薇薇作为儿媳,
自然要侍奉汤药,日夜不离。她本就心思细腻,照顾起人来更是无微不至,亲自尝药,
擦拭身体,守在病榻前几乎未曾合眼。连太妃身边的老嬷嬷都忍不住感叹:“王妃真是孝顺,
比亲闺女还贴心。”或许是病中脆弱,或许是沈薇薇连日来的悉心照料确实打动了她,
太妃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流露出几分真心的怜惜:“好孩子,委屈你了。
衍儿他……心里有道坎,过去不,苦了你了。
”沈薇薇只是温顺地摇头:“侍奉母妃是儿媳的本分,不苦。”她低垂着眼,
掩饰住眼底的波澜。委屈吗?自然是委屈的。但这点委屈,在生存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几天后,太妃病愈。恰好宫中设宴,太妃特意点名,要沈薇薇陪同萧衍一同入宫。
这是她嫁入王府后,第一次以靖王妃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宫廷场合。马车上,气氛依旧凝滞。
萧衍闭目养神,全程未与她交谈一句。宴会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沈薇薇安静地坐在萧衍身侧,举止得体,应对合宜。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同情和幸灾乐祸。关于靖王宠爱替身王妃的流言,
早已传遍了上京的贵族圈。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跃。一位宗室亲王大约是喝多了,
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萧衍面前,大着舌头笑道:“靖王兄,
都说你这新王妃与故去的林小姐宛如双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来,王妃,
本王敬你一杯,就敬你这张……酷似故人的脸!”这话说得极其无礼且轻佻,瞬间,
周围都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沈薇薇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
酒液险些洒出。她能感觉到身旁萧衍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那亲王犹自不觉,
继续笑道:“说起来,林小姐当年可是上京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那一手箜篌,
堪称绝响。不知王妃……可曾习得箜篌?若能再现当年林小姐的风采,岂不妙哉?
”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将她完全视作了取悦众人的玩物。沈薇薇的脸色白了白,
正不知如何应对,一直沉默的萧衍却突然开了口。他并未看那亲王,
深邃的目光反而落在了沈薇薇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追忆,
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既然皇叔想听,薇薇,
你便弹奏一曲吧。”轰隆一声!沈薇薇只觉得耳边一阵雷鸣。他叫她“薇薇”,第一次,
不是连名带姓,也不是冰冷的“王妃”。可这声亲昵的称呼,在此情此景下,
却比任何利刃都要伤人。他默认了那亲王的混账话,他亲自将她推到了众人面前,
只为了验证她这个替身,是否“合格”,是否能模仿出他白月光万分之一的神韵。心,
像是在一瞬间被彻底掏空,然后被塞满了冰冷的雪碴子。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萧衍。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看不到半分对她的维护,只有沉浸在对往昔追忆中的迷离。那一刻,
沈薇薇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年少阿衍的星火,彻底熄灭的声音。也好。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绝望与冰冷。再抬起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温婉顺从的浅笑。“臣妾……遵命。”宫人抬来了箜篌。
那是一架极其精美的乐器,曾是林楚楚的心爱之物。沈薇薇走到箜篌前,坐下。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清越空灵的乐声流淌而出。她弹的,
正是林楚楚当年最负盛名的那首《相思引》。曲调婉转缠绵,哀怨悱恻,
将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刻骨相思表达得淋漓尽致。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转折,
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与记忆中林楚楚的演奏别无二致。席间渐渐安静下来,
不少人露出惊艳或怀念的神色。那挑事的亲王更是得意洋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萧衍端着酒杯,目光紧紧锁在沈薇薇身上,眼神恍惚,仿佛透过她,
看到了另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意。
那是沈薇薇嫁入王府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透过她这张脸。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满堂寂静之后,爆发出阵阵喝彩。“像!太像了!
”“简直如同林小姐再生!”“靖王好福气,竟能寻得如此妙人!
”各种奉承、感慨之声不绝于耳。沈薇薇缓缓起身,对着众人微微一礼,姿态优雅。然后,
她转身,看向主位上的萧衍。他眼中的迷醉还未完全散去,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沈薇薇却先一步开口了,声音清晰,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
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王爷,曲已奏毕。不知臣妾这番模仿,可还令您满意?
”她微微歪头,脸上依旧带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和疏离。
“只是,模仿得再像,终究是假的。逝者已矣,王爷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影子,
平白惹得生者……心寒?”话音落下,满座皆惊!谁也没想到,
这个一向温顺沉默、被视为替身的靖王妃,竟会在此刻,当着所有皇亲国戚的面,
说出如此尖锐、甚至带有指责意味的话来!萧衍脸上的那一丝温柔瞬间冻结,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迅速积聚的狂风暴雨般的怒意!“沈薇薇!
”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戾气暴涨,酒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眼神阴鸷得可怕,“你放肆!
”沈薇薇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怒火,依旧平静地站着,甚至唇边的笑意还加深了些许,
只是那笑意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决绝。“王爷息怒。”她淡淡说道,
目光扫过在场那些或震惊、或鄙夷、或看热闹的脸,最终,
落回到萧衍那双盛满怒火和某种被戳破心思的狼狈的眼睛上。“臣妾只是觉得,有些梦,
该醒了。”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脊背,转身,一步一步,
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殿外走去。华丽的宫装裙裾曳地,
在光洁的金砖上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萧衍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秋夜的冷风灌入殿中,吹得她衣袂翻飞,单薄的身影却走得异常稳当。
走出那座喧嚣压抑的宫殿,走进茫茫夜色。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萧衍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被彻底撕碎。等待她的,
或许是更深的屈辱,或许是冰冷的惩戒。但她不在乎了。心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真的。自宫宴那日顶撞之后,萧衍对沈薇薇的厌弃,
几乎摆在了明面上。他不再需要她任何形式上的陪伴,甚至免了她每日的请安,
仿佛彻底将她遗忘在了王府最偏僻的角落——她所居住的“锦瑟院”。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院名,本就充满了对过往的追忆,如今更是成了禁锢她的华丽牢笼。
吃穿用度虽未短缺,但那份刻意的冷淡和府中下人日渐明显的怠慢,
比直接的责罚更让人心寒。昔日那些巴结奉承的侧妃侍妾,
如今也敢明里暗里地嘲讽她“失了宠”、“空有其表”。青萝气得偷偷抹泪,却也无计可施,
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沈薇薇。沈薇薇却异常平静。
她每日看书、写字、打理院子里那些不受重视的花草,神色淡漠,
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只有偶尔在听到关于萧衍又去了何处缅怀林楚楚,
或是又得了什么与林楚楚相关的物件时,她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时间如水,
平静无波地流过,转眼已是深冬。这日,天空阴沉,朔风凛冽,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
沈薇薇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午睡醒来后,便带着青萝在王府偌大的后园散步透气。不知不觉,
走到了一处极为幽静的院落前。院门紧闭,门上匾额写着“楚楚居”三个字。
沈薇薇的脚步顿住了。她知道这里,这是萧衍为林楚楚设的祭堂,也是王府的禁地,
除了萧衍本人和固定的洒扫仆役,任何人不得入内。
据说里面陈列着所有与林楚楚相关的遗物,保存得如同她生前一模一样。一股莫名的寒意,
顺着脊椎爬上来。就在这时,院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萧衍走了出来,
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穿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萧衍的脸色看起来异常凝重,
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看到站在门口的沈薇薇,萧衍眉头瞬间拧紧,
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谁让你来这里的?滚开!”沈薇薇垂下眼睫,
屈膝行了一礼,准备默默离开。这种羞辱,她早已习惯。那老道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