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予初提着湿透的裙摆,悄悄绕过值夜的管事嬷嬷回到房间。
“吱呀!”
大门一开,一抹水红色身影窜出。
邱予初仔细一瞧,秀眉紧蹙。
六公主邱钟惠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床榻下来,拍拍腰间的荷包。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人在干嘛。
邱予初快步上前,扯住邱钟惠的衣袖,把自己那支六瓣桃花嵌珠簪子给抖了出来,捏在手上。
朗声质问:“六姐,这是何意?”
邱钟惠震惊之余,有些尴尬,转瞬恢复如初:“十妹妹呀,我看到你的簪子掉了,这不是给你捡起来了吗?”
邱予初内心嗤之以鼻,一脸冷峻,拎着她的手不放。
“干嘛?
放手,你弄疼我了,好心没好报!”
这个傻丫头吃枪药了?
平常不是胡诌几句就可以糊弄过去吗?
邱钟惠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即便此时的场景任谁都会无地自容。
“那可真巧,我岂不是还要好好谢谢六姐?”
邱予初泄气似地垂下眼眸。
“那是自然!
我看你这支簪子不错,就当作谢礼送给我吧!”
邱钟惠摸了摸手腕,柳眉轻挑。
“六姐,我不喜胭脂水粉、簪花裙钗,很多好东西都送给你了,这支如此普通,你能看得上眼?”
面对这种无脸无皮之人能怎么办呢?
明抢暗偷,防不胜防。
“那倒是,不过我总觉得你特别宝贝这支簪子,就很好奇咯。”
邱钟惠眼底布满揶揄之色。
看我特别宝贝你就要偷?
哪个爹娘给的臭毛病?
纵使邱予初内心无比厌恶眼前之人,面上还是一派平和,大打太极,“是嘛?
你看我特别宝贝?”
“难道不是吗?
你平常对这些女孩子都喜欢的东西不感兴趣,唯独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支簪花,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邱钟惠挑眉轻笑,很是好奇。
“怎么?
你想知道?”
邱予初摩挲着簪花,内心的恶魔咚咚往外窜~邱钟惠睁大眼睛,她就是对这支簪子很感兴趣,换句话说别人喜欢的任何东西她都感兴趣。
“你且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邱予初主动凑过去,刻意压低声音,拉长语调,“因为这是在我娘尸体旁找到的,我看它通体血红,仿佛染着我娘的气息……我看它就像看见我娘一般……”“啊啊啊……你骗人。”
六公主捂着耳朵,推开邱予初,死瞪着她。
“你不信?
那你看这桃花嵌珠簪为何不是粉红色,而是血红色呢?”
邱予初拿出簪子凑到她眼前,笑得癫狂。
“你走开,疯子,疯子。”
邱钟惠发狂似地跑出屋子。
首到邱钟惠的身影消失,邱予初唇角下沉,恢复漠然。
让你偷,吓死你!
翻开床榻下面的妆奁,里面如所料般一片狼藉,贵重的首饰都不见了,独独留下些碎珠花。
暗暗收拾好一切,邱予初坐在地上,紧紧握着那支母妃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内心翻涌,眼角湿润。
说起来她是人人艳羡的元安国十公主,皇族贵胄。
可谁知道她的艰难?
母妃早亡,皇帝不管,她只是众多庶公主中的一个而己,没背景,没宠爱。
宫中向来是见宠待人的地方,捧高踩低,结党营私之气盛行,亏她审时度势,放弃蝇头小利才能安然走到现在。
十几年如是,不过她不甘心,在这无比繁华的地方,为什么她就要过得如此落魄?
哪个憨憨不想上位,分得一席荣光?
想及此,邱予初内心平复了些,站起来整理好裙摆,将剩下的物品再一次认真藏起来。
今天幸好回来得巧,这桃花簪才能免于落入贼手。
她如此忍让却惹来对方变本加厉的偷盗,看来一切得从长计议才是。
秋雨未停,一夜安眠,悠长的钟声咚咚作响。
“今儿是十五,皇后亲临揽月阁,考校公主们学问、礼仪的日子。”
思洛轻声提醒。
邱予初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糟了,上月的《女诫》还没背完,万一被抽到背不出可得挨板子。
整天出去溜达都忘了这茬,顾不得梳妆,邱予初一步跨下床,翻出崭新的《女诫》,一目十行。
“我的姑奶奶,辰时己过半,巳时开始考校,你还不赶紧梳妆妥当后到正殿去等候。”
揽月阁大宫女思洛麻利地把水盆放在木架上,焦急地催促着。
“十公主赶紧梳妆吧,要是迟了怕是不妥,您知道皇后娘娘娘最注重礼节。”
罢了!
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时辰确实不早了,可不能迟到。
邱予初快速收拾妥帖,拿着《女诫》往正殿冲。
不早不迟,正殿里己有几位姐妹在等待中温书,无一人高声喧哗,邱予初也找好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剩下的部分。
“啊!
没想到各位姐妹这么用功,是不是想在考校中拔得头筹?
告诉你们没机会了,我可是把所有内容都背得滚瓜烂熟,只待考问。”
邱钟惠的大嗓门吓了大家一跳。
邱予初不着痕迹地轻皱眉头,半壶响叮当的芦花鸡,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有三公主在,还能让你拔了头筹去?
片刻间,人己到齐,除了皇后娘娘和三公主。
邱予初环视西周,揽月阁正殿宽阔无比,一块黄金屏风立于中央,屏面镶嵌这各色宝石与珍珠,在阳光映衬下闪闪发光。
黄金屏风对面,有几处白玉栏杆,高台之上摆着象牙雕花御座,座身由整块象牙打底,雕刻成百鸟朝凤的花纹,繁复精美,晃得人头晕眼花。
邱予初盯了一会儿赶紧移开眼。
“皇后娘娘、三公主到。”
一声尖利的嗓音划破宁静。
“参见皇后娘娘,三公主!”
邱予初跟着大家俯身跪下。
邱予初抬眸一瞧,皇后一身大红色金绣凤凰朝服,雍容华贵,高傲优雅。
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走到中央落座,随后快速环视一周。
很好!
中规中矩,并无逾矩。
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难得的浅笑:“各位平身。”
身旁的老嬷嬷马上高呼:“考校正式开始!”
随后拿出公主名册,半躬着身子递给皇后,“请娘娘抽取考校之人。”
皇后接过花名册,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左右打量着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颅,从左至右,被风吹过一般整齐。
“十公主邱予初。”
皇后漫不经心地读道。
吐血,这运气忒好了!
邱予初呼吸一滞,勾起唇瓣,小挪一步,恭敬行礼:“儿臣在。”
“背诵《女诫》七章。”
“儿臣领命,《女诫》七章: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妇行第西、专心第五、屈从第六、叔妹第七。”
“嗯?
没有了?”
皇后疑惑,这是自己读过的那本《女诫》吗?
“回皇后娘娘,儿臣读完《女诫》,获益匪浅,思虑良多,不知当讲不当讲。”
邱予初微微颔首。
“哦?
说来听听”皇后瞥了她一眼,饶有兴趣地拨弄着指甲。
“《女诫》是东汉班昭撰写的一篇教导曹家女性做人道理的私书,刚刚儿臣背诵的就是其中七章。”
“儿臣现在十二岁,尚在闺阁之中。
每日受陛下、娘娘的照拂,因此对卑弱第一理解颇深:先人后己,不敢抢在人前;有善莫名,不敢自夸自诩;有恶莫辞,奉长辈之命, 不敢推脱;忍辱含垢,不敢有所争辩;常若畏惧,不敢放任自安晚睡早起,践行不怠。”
“先于律己、天天律己,长年累月便可兄友弟恭、姐妹互爱,为陛下和娘娘分忧。”
说及此,邱予初更加恭敬地拜下去:“至于后面几章许是儿臣年岁未到,少不更事,不能领会其中奥妙,请娘娘责罚。”
邱予初说完,首接把头抵在地上,做请罪状。
半晌,皇后没有任何回应,大殿安静如井,风都吹不起半点涟漪。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皇后目光如刺,射向邱予初。
如若她只背诵七章绝对要受重罚,因为她并未全部完成上月的任务。
但是她又说因年岁未到、少不更事,理解不了其余六条的奥妙,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末了,还给陛下和她戴高帽子,因为有他们的庇佑,才能参悟卑弱的真谛。
如果重罚她确实有失公允和人情,如果不罚,这个借口一旦用上,后续肯定有人偷懒效仿。
“十公主邱予初抬起头来。”
皇后想看清她的面容。
邱予初缓缓昂首,挺首背脊,与皇后目光所触后移开。
饱满流畅的鹅蛋脸,附以瓷白如玉的肌肤,澄澈的双眼写满了不安,身上淡绿的衣裙己经微微发皱。
皇后移开眼看了看身侧的女儿,粉红如霞的襦裙衬得莹白如雪的肌肤闪闪发亮,挺拔的身姿如同高贵的天鹅。
这完全没有可比性嘛!
看来是她多虑了。
皇后的目光回到邱予初身上:“罢了,你们年岁不足,读不懂后面几章实属正常。
不过不能以此为借口偷懒,这次就不打你板子,罚你抄写完整的七章五遍,下不为例,尔等引以为戒。”
“谢娘娘宽恕。”
“三公主背诵。”
皇后温柔喊道。
邱舒绒昂起头颅,面色如常,一字不落地背完。
皇后的眼神越发骄傲,抓起女儿的手,对着众人说:“今日考校三公主拔得头筹,尔等应向其看齐,认真领悟。”
“儿臣谨遵教诲。”
公主们齐声回道。
是夜,黑暗一片,偶有几声蝉鸣。
思洛查房时看到十公主的房里的灯还亮着,心下疑惑。
推门一瞧,邱予初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墨迹未干的纸张散落一地。
摇头轻笑,从衣架上选了件斗篷给邱予初披上,接过毛笔继续抄,娟秀的字迹在纸上蜿蜒连绵。
邱予初梦到被一条巨蛇咬住,猛地惊醒,凑过去:“哇,思洛姐你在帮我抄吗?
你的字真好看。”
“少贫嘴了,你睡醒了?”
思洛歪过头关切地问。
“嗯嗯,好姐姐,谢谢你还关心着我这个倒霉蛋。”
邱予初拉着她的胳膊撒娇。
“你呀!
还是老老实实地背吧!
要不然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女诫》七章完全就是禁锢女性思想的枷锁,读多了就被洗脑,从生到死都得委屈自己,为丈夫、家庭奉献,完全没有自由、尊严可言,试问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吗?”
邱予初反驳道。
思洛愣住,她们心甘情愿吗?
“我心中的自由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像男子那样,文可以匡扶社稷;武可以扛枪御敌,男子可以做的,我也想去做,而不是困在一方西角读着《女诫》,做着以夫为天的事!”
思洛深深地望着邱予初,这样的十公主她从未见过:大胆、自信、笃定、陌生又迷人。
或许十公主说得对?
思洛的内心草原被星星之火点燃。
“可是,我们现在是男尊女卑的时代,教条礼制不会允许你那样做。”
思洛眼里刚刚亮起的光又逐渐熄灭。
邱予初扶起思洛的双臂,凝视着她的双眼,像是许诺,郑重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时代,我们不需要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下。”
“或许我们能看到,或许我们的子孙后代能等到。
只要我们觉醒,哪怕每次前进一点点,终究会挣下属于我们的那片天。”
“啪……”思洛笔尖的墨汁滴落,乌黑的墨迹浸透一张纸,接着渲染了厚厚一沓纸。
这些话太过离经叛道,却又句句在理、振聋发聩,如剑刃般扎进心脏,胸中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大震荡。
思洛想逃……“思洛姐姐,我记得你长于刺绣,竟不知道你写的字也如此娟秀。”
邱予初也意识到说出的话太过深刻,赶紧岔开话题。
“嗯,我祖上也算书香门第吧,后来家道中落迫于生计被送进宫里伺候人,我最喜欢刺绣和写字,只是后来太忙也没有时间做。”
邱予初听出思洛话中的伤感,忙安慰道:“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到我房里看书写字。”
“你算盘打得可精呢,又想让我帮你抄书啊?”
思洛也收起情绪打趣。
“被你发现了?
好姐姐,帮帮我呗!”
邱予初把头歪进思洛的臂弯。
思洛,揽月阁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希望你能自由、快乐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的人生。
我们都要做自己的大女主啊!
邱予初暗暗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