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不是我亲妈。她是我6岁那年才当上的我妈。村子里的泥猴说我是二手孩,
说她是我的二手妈。我真的很讨厌他们。虽说张岩疯疯癫癫的,但我下意识里,
就是不许他们这么说她。我将他们一个个打到服,他们才不敢在我面前狗叫。然而说起张岩。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不知道她从哪儿来,最终到了哪儿去。
01等会儿到你去给那疯婆子送饭了!手里被塞了一个滑腻的硬物,
王宗耀将中午没洗的饭碗塞到我手上。这碗是张岩固定吃饭用的。而王宗耀,是张岩的儿子,
亲儿子。王宗耀,又不洗碗,还有那是你妈。
我低头望着那饭粒和菜渣都还粘在碗壁上的缺口碗,抬手扇了他一巴掌。王宗耀捂着脸,
对着我骂骂咧咧的,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他妈一个女的,敢……
我无视他那念经似的咒骂,反正次次都是这些话。没有一点新意。他不敢还手,
也就只能跟着我的屁股后面无能狂怒。他又犬吠半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将手中的丝瓜囊往地上重重一甩,直起身子“啪”的又给了他一巴掌,顺带踹了一脚。
那一脚毫不收力,这胖墩,被我踹倒在地上,后背压了不少鸡屎。16岁对上10岁,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面前发疯。虽说是我名义上的弟弟,
但对于这种人。我不会心慈手软。02你死定了王唤楠!王宗耀红着眼,
捂着后腰“哎呦哎呦”好一阵,最终放下狠话,跑了出去。我知道,又是去找王福,
收拾我来了。回头望着他跑得一扭一扭的屁股,切,懒得管,爱咋咋地。我洗干净碗后,
夹了满满的菜。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朝着阁楼走去。刚到阁楼门口,
馊味和腐烂的酸臭从门缝里逃出,再使劲往我鼻孔里钻。我转过头来深吸几口气,
随后将外面的门锁打开,直接走了进去。03阁楼里面十分昏暗,
只有头顶的瓦缝漏了些微光进来。吃饭了。我朝着角落的黑影喊了一声。
她坐在不能算是床的床上,面朝着墙壁,不停的在抠着。身下的席子压着发霉的稻草。
旁边的被褥像块吸饱了污渍的海绵,油腻又带有粘稠感。跟她浑身一模一样。
张岩笑嘻嘻的回头,一瘸一拐来到我面前,伸出手来一把抢过装满饭菜的碗。
望着她嘴里一直淌出的口水,加上周遭难闻的气味,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别装了,
王宗耀被我给打了,现在跑出去找他爹了,家里只有我。我把筷子递给她,
你不会怪我吧?04听我这么一说,张岩表情瞬间正常起来。确定?她压着声音,
没管我的后半句话。随后眯起眼睛,放慢脚步悄悄走到门边,往外瞧了瞧,
又不放心的将耳朵贴在门上。确定外面没有王福和王宗耀的声音,她瞬间松了一口气。
迈着大步走到她的破席子上,蹲着扒拉碗里的饭菜。打吧,最好能打死他。
张岩这才继续开口,毫不客气道。我挑了挑眉,却也不意外。毕竟这个家里,
只有我是把她当人看的。而她的亲儿子,恨不得她去死。05张岩曾经对王宗耀有过期待的。
从王宗耀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直到他八岁,我想张岩或许对他是有过母爱的。
只是她的母爱,被王宗耀跟着王福对她的一次次打骂,逐渐消散。从王宗耀很小的时候开始,
每当王福上去揍张岩,他就会跟着拿小木棍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
这种趋势随着他的长大愈演愈烈。直至王宗耀要给她投毒,张岩才彻底死心,母爱消失殆尽。
而王宗耀被我抓到的时候,脸上写满了不甘和困惑。他不甘,
为什么这个疯婆子没有笑嘻嘻的喝下自己准备的农药。他困惑,为什么我会提前回来,
能够抓到他。而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八岁孩子的脸上,看见如此邪恶的神情。那一刻,
我恍惚觉得他好像成人的犯罪分子附体一般,只是我从未察觉。
06看着活生生还在扒饭的张岩,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天。周末回家后,
王福叫我跟他去花生地里除草,走到半路,不知为何,我心里头却越来越不安。
我们走时王宗耀正坐在门槛上玩蚂蚁,王福叮嘱他不能把阁楼的疯子放出来,他满口答应。
抬起头时,表情却有些晦涩不明。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爹,我肚子不得劲啊,
可能是今早吃坏东西了。王福回头瞪了我一眼,懒人屎尿多!去旁边拉。
我捏紧裤腰带,微弓着身子表情一看就很痛苦。不行啊爹,我都这么大了,还在外面拉,
要是有人看见了,我死了算了。王福一听,一手拍在我头上,你她娘的,
走到半路就要拉屎,等走到地里都天黑了!还不快点滚回去!我摸了摸头嘿嘿笑着,
马上!马上!随后便一股脑往家跑。果不其然,回到家时,
王宗耀已经不在门槛玩蚂蚁了。阁楼传来张岩的喊叫,我顿感不妙,于是快步上前,
抬起脚来猛地一踹。门被我从外面踹开。看着王宗耀追着张岩在狭小的阁楼跑时,
我顿感怒火中烧。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尖利的声音,王宗耀吓得停下脚步。
转身看到是我,立马将手中的东西藏在身后,表情有些慌乱。你想干什么!我怒不可遏,
上去拽着他的衣服,他被我拉了一个踉跄。手却死死捏着一个东西。拿的什么?
我试着静下心来问。毕竟老师说过了,交流,需要耐心。王宗耀不肯出声,
而张岩缩在破席子上,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里面的气味直冲天灵盖,王宗耀死倔着不开口。
我拽着他的手,硬生生拖出了外面。07交流无果,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定睛一看。
好啊,草甘膦。你居然想毒死你妈!!?我的声音猛地拔高,攥紧了拳头,
呼吸起伏剧烈。王宗耀见我猩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也知道事情败露了,咽了咽口水,
磕磕绊绊的开口。这……这是毒药吗?亮子……他他说是好喝的,叫我拿回来给妈喝。
以往都是叫疯婆子的,这会儿会叫妈了。我气极反笑,对,这是好喝的。我拧开盖子,
捏着他的嘴,好喝的你要不要试试。王宗耀使劲挣扎,捶打着我的手,
嘴里“唔”个不停,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别哭啊,姐姐在给你喝好喝的。
捏着他的手还没有放开,我将东西放到他嘴旁。王宗耀越发挣扎,
而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没等东西进到他的嘴里,脚边却先感受到了四溅的水花。
我低头一看,夏天天气热,王宗耀穿着短裤,淡黄的尿液从他的裤管“哗哗”往下流。咦!
我嫌弃的甩开他的脸,往后闪了一下。本来也是吓他,没想到会把他吓尿了。也挺好的。
脸被放开后,王宗耀便放声大哭。看着他丑恶的嘴脸,将瓶盖拧紧后,我掏了掏耳朵,
感到有些恶心。笑着给他一顿爱的教育,没收了他阁楼的钥匙,上去锁好门,我才跑去干活。
等累了一天回家后,饭桌上,我将这事儿告诉了王福。本就疲惫不堪的王福,
听到王宗耀要毒死他又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老婆。更是让没文化的自己亲自用木棍教他写字。
08hello,你发什么呆呢?张岩边嚼着嘴里的食物,边挥了挥筷子,
将我的思绪拉回。你这太臭了,我臭懵了。回过神来,我也蹲在地上,
拉起领口的衣服捂住鼻子,又开始跟她拌嘴。能不能别说洋文?显得你。我会啊,
我就要说,你要想听懂,上课就认认真真学。这天没法聊了。我故作要站起身来,
张岩立马挽留,诶!别!逗你玩的。她笑道。见我又蹲了下来后,
放心的吃着手中的饭菜。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张岩,能够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还能逗我玩。
自从我答应帮她逃跑后,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刚当我妈的前两年,那萎靡、衰败的模样。
碗里的饭菜还剩半碗,张岩已经吃不下了。再吃点吧。我托着腮,望着张岩瘦削的肩膀,
有些不忍。从张岩装疯开始打人的那天起,她就被困在这阁楼上,没再出去过。
终日不得见光,加上行动范围有限,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也大大加重了我心底的愧疚。
即使不是我伤害的张岩,可伤害她的,却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而学了生物之后,
我也感叹过,好在王福的恶劣基因没有遗传给我。否则,我要是也像王宗耀那样的话,
张岩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家吗?09不吃了,吃不下了。张岩抬手擦了擦嘴,
地图绘制得怎么样了?她满怀期待的开口,我却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还差一些呢,
我不能时时回家,所以对不起啊。害,没事。张岩安慰我,十年都熬过了,
再熬一下,没关系的。话一出口,氛围瞬间又变得沉重起来。我知道她是安慰我,
但我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是有多么迫切的想要回家。一个二十岁的女生,被拐到山里,
当上我妈,还是二次转手的。我不敢想象,张岩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可她依旧没有为难我。
第一次知道拐卖这个词时,是上了初中,城里来的语文老师在班上说的。她一说完,
班上很多同学的目光集聚在我的身上。我羞愧的低下了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我这才知道,村子里所谓的外地娶的年轻媳妇儿,全都是买来的。我妈是,张岩也是。
造就这一切的,是我爹。10周末回去我就跟王福大闹了一场,让他放了张岩。
他抄起灶边的柴火,将我一根肋骨打断了。我去你妈的,没有我,你还不知道死在哪里,
胎你都没得投,现在敢在我面前叫唤……隔壁家的婶婶看不过去,将我送去了医院。
我一出院,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王福不在家,上去打开了阁楼里的锁。
拽着张岩出去。张岩那时为了防止王福再碰她,已经开始装疯了。她扒拉着门不肯出去。
直到我着急得满脸泪水,她才擦了擦我的眼泪。我跑不掉的,别白费力气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张岩不疯了,我惊愕得忘记拽她。她将我扯回阁楼,
犹豫着全部和盘托出。原来她跑过,被卖去第一户人家的时候,就已经跑过了,
只是没有跑成功,被抓回去,打了个半死。而她第一次,被卖给了一个傻子,
傻子后来淹死了,又把她转手卖了。第二次,才到了我家。你没想过再跑吗?
我稍稍平静下来,问她。想过,但我没办法,除了这样,我还能怎样呢?这里的山这么多,
我能往哪跑?从她的语气中,我听出了无奈和悲催。不!可以的!我上去握着她的手,
嘴唇发颤,我帮你,你回家。王福也是死了老婆后,把我妈买来的,她没能回家,
你要回家。一开始张岩还有些怀疑,为何我会如此执着于让她离开。毕竟在她眼里,
即使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但我确实是王福的女儿。可她不知道,我妈是自杀的。
我妈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回家。长这么大以来,哪怕从小被王福打到大,
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死。所以当我妈下定决心去死之前,
她承受的痛苦定是到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地步。而他是王福五千块钱买来的第一个媳妇,
在她之前,王福还有过一个相亲娶来的媳妇。婶婶说,那个被他亲手打死了。
我妈没有自杀之前,也像张岩一样疯了,不过她是真疯。只有极少数时间,
她的眼神才清澈起来。每当这时候,她都会求王福,想要抱我出去玩。
王福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给她,因为他知道,我妈跑不掉。我最后一次见我妈时,
她已经在水面浮起来了。脸肿得不成样子,五官全部放大。她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
跳进了离村一里地的那条河。当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不记得王福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也不记得她埋在哪里。或许也没有埋,被丢在了以前弃婴的娃娃山。婶婶将我抱回来了家,
我一觉睡醒,阁楼里再也没有我妈的声音。等我去上学后,认识字了,
我从犄角旮瘩里翻出了我妈没疯前写的东西。里面满满都是“回家”二字。
王福看着我手里的东西,他不识字,但还是一把扯过就丢进了灶火里。
他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我问他:为什么我妈这么想回家?她没回过家吗?
王福说:你妈非要嫁给我,你外公外婆不肯,他们吵架了,你外公外婆不让她回去。
我说:哦,我妈真倒霉,瞎了眼嫁给你。王福骂我:你个狗娘养的。
11所以当我意识到,张岩和我妈是同一类人时,我一定要放她回家。
让她安全、完整的回到家。这间阁楼里,不能再住下任何一个无辜的女人。自从下定决心,
和张岩商量过后,我开始关注村子里的动静。整个下塘村被买来的媳妇,不在少数。
有些女人在生下孩子后,认命的留在村子里哺育他们。她们也试图逃过,但无一例外,
和张岩以前的下场一样。汗水打湿了我的后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村里祥和的表象下,
背地里却如此肮脏。摩托车开过,我站在尘烟泛起的车路上,心里酸涩不堪。
张岩逃出去的机会,好渺茫。12我第一次放张岩出来,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三年前的事了。趁着王福和王宗耀睡下。我拿起手电筒,轻手轻脚摸到阁楼上。
悄悄打开了锁。缠绕着的锁链在我的解开下,发出清脆的“锵锵”声。即使是在深冬,
我的额头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我止不住地在心里祈祷这该死的锁链小声些,再小声些。
好在最后一圈的锁链解开后,动静没有将王福或者王宗耀引来。嘴里的手电筒取下后,
我蹑手蹑脚的进到阁楼里。张岩蜷缩在角落里等着我。我迟到了两个小时。听到脚步声,
她立马回头。我压着嗓子道,四叔过来跟王福喝酒,我来晚了。
随后将衣服拉起套在手电筒上,阁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张岩赶紧起身,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后。没有任何人。走!我上去拉着张岩的手,张岩点了点头。
她不敢出声,看着还有点懵。我使劲放轻脚步踩在木梯上,
恨不得此刻将脚下的棉鞋化成猫科动物爪下的肉垫。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张岩跟在我身后,
我们牵着的手逐渐湿润。不知道是她出的汗水,还是我的。亦或者我们都有。
好在有惊无险的走下了楼梯。我回头看了张岩一眼,却见张岩衣领又淌满了口水,
脸上还扯出怪异的笑容。大晚上的她突然这么笑,我感到后背一凉。可我没管其他的,
皱了皱眉拉着她继续走。然而我一扭头。王福阴寒着脸,站在拐角处。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
看到他的那一秒,我全身的寒毛瞬间竖起,血液好似被这深冬冻凝了一般,身子僵在原地。
一两秒过后,我立马反应过来。嘿呦!我喊了一声。而后拍了拍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