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时都传来尖锐的抽痛,提醒着她昨夜那场凶险的搏杀和冰冷的井水。
身体像被掏空,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酸软无力,魂魄深处那属于林月儿的残魂,在“安魂定魄印”的微弱安抚下,依旧如同不安的阴影,时不时带来一阵眩晕和属于原主的、深切的恐惧悸动。
小桃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布条,沾着温热的草药汁,替古月重新包扎额角的伤。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但眼底深处那抹昨夜被点燃的、近乎狂热的信任与决绝,却像燃烧的炭火,驱散了几分破屋的阴寒。
“小姐,还疼吗?”
小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您画的符…真的管用了!
锦绣坊的孙掌柜…他…他见了那瓦片,起先还不信,脸色可难看了…可等我把您的话一说,他眼睛瞪得溜圆!
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二十个铜板,还包了一大块糙米饼子,足有两斤!
还有一小包盐巴!
够我们吃好几天的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洗得发白的旧钱袋,里面铜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又指了指墙角用油纸包好、散发着粮食特有香气的米饼。
古月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沉静如深潭。
她看着小桃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疲惫地牵了牵嘴角:“二十文…少了点。”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那‘驱秽聚财符’,虽是用劣材粗制,只保三日库房无鼠患、货品不受潮霉气侵扰,但放在他那新开张、根基不稳的绸缎庄,值这个价十倍不止。
下次…至少要五十文。”
小桃愣住了,捧着钱袋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兴奋被愕然取代。
五十文?!
小姐…小姐怎么…怎么好像比那些放银子钱的还狠?
可看着小姐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的眼神,小桃心头那点愕然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敬畏取代。
小姐说值,那就一定值!
“是…是!
小桃记住了!”
小桃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钱袋收好,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这是她和小姐的活命钱,是小姐用“仙法”换来的!
古月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硬板床粗糙的木纹。
柳姨娘那阴鸷怨毒的眼神、辛如兰刻薄的尖叫、李嬷嬷和王癞子的惨状…如同冰冷的幻灯片在脑海中轮番闪过。
闭门思过?
最低等份例?
这是钝刀子割肉,是逼她们主仆在这破屋里无声无息地腐烂!
她古月,从不坐以待毙。
伪装是生存的铠甲,示弱是进攻的号角。
既然柳姨娘要她“养病”,要她“闭门思过”,那她就好好“养”给她们看!
把这张“白莲花”的面具,戴得比谁都漂亮,比谁都无辜!
“小桃,”古月睁开眼,眸底一片冰封的算计,“柳姨娘说我们闭门思过,那我们就‘思过’。
从今天起,这院门…不到万不得己,我们不主动开。
外面送来的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一律接下,但必须当着送东西人的面,由你仔细验看,再千恩万谢地收下。”
小桃有些茫然:“验看?
小姐是怕…她们下毒?”
“毒?”
古月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柳姨娘现在巴不得我立刻病死,干净利落,何必多此一举下毒落人口实?
她只会送来最劣等、最肮脏、最难以入口的东西。
让你验看,是要让送东西的人看清楚,看清楚我们主仆是如何‘感恩戴德’地接受她们的‘恩赐’,看清楚我们过得有多惨!
看得越清楚,传出去的话…才越有意思。”
小桃似懂非懂,但小姐的话就是命令:“是!
小桃明白了!”
“还有,”古月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昨夜被婆子们翻出来的、黑乎乎的劣质碎炭上,眼神幽深,“把些些炭…挑出颜色最深、最硬的,研磨成粉,越细越好。
再想办法…弄点朱砂,哪怕一点点。”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实在弄不到朱砂…公鸡冠血,或者…黑狗血也行。
要新鲜的。”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小桃心头猛地一跳!
公鸡冠血?
黑狗血?
这…这听着怎么像…像那些驱邪做法用的东西?
她看着小姐苍白虚弱却异常沉静的脸,用力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的惊悸:“是!
小桃…小桃想办法!”
小姐要的东西,再难也要弄来!
……接下来的日子,西边破院如同被遗忘的角落,死寂得令人心慌。
院门紧闭,只有每天傍晚,一个负责倒夜香的粗使婆子,会板着脸、捏着鼻子,将两个散发着馊臭气味的破篮子粗暴地扔在院门口,骂骂咧咧两句“晦气”,便像躲瘟疫般匆匆离去。
篮子里,有时是几块硬得能砸死狗、爬着米虫的陈年糙米饼;有时是半碗浑浊发绿、漂浮着烂菜叶的剩菜汤;最“丰盛”的一次,也不过是几根蔫巴巴、沾着泥的萝卜缨子。
每一次,小桃都严格按照古月的吩咐。
院门只开一条缝,她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卑微和感激,对着那粗使婆子千恩万谢,声音细细弱弱,带着哭腔:“多谢嬷嬷…多谢姨娘恩典…小姐病着…全靠这点东西吊命了…” 然后当着那婆子的面,仔细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令人作呕的“食物”,仿佛在检查什么珍馐美味,最后才“如获至宝”般捧回院子。
那婆子起初还一脸鄙夷嫌恶,但次数多了,看着小桃那卑微到泥土里的姿态,看着篮子里那些连猪食都不如的东西,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当然,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不过,这主仆俩过得比最下等的粗使丫头还不如的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在侯府下人们偷偷嚼舌根的低语中,悄然流传开来。
破屋里,古月则在争分夺秒地与虚弱和伤痛搏斗,同时准备着她的“武器”。
研磨炭粉是个极其耗费体力的活。
小桃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将那些劣质碎炭一点点敲碎、研磨。
粗糙的炭粉飞扬,呛得她首咳嗽,白皙的小脸很快染上一层黑灰。
但她咬着牙,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至于朱砂…对于她们这种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
小桃偷偷观察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趁着厨房采买的婆子还没起身,溜到了侯府后厨附近专门养鸡鸭的小院。
她屏住呼吸,盯上了一只最雄壮、鸡冠最鲜红的大公鸡。
趁着那公鸡低头啄食的瞬间,她像只灵巧的狸猫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鸡脖子,另一只手掏出藏在怀里的、磨得锋利的碎瓦片,狠心在鸡冠上一划!
“喔——!”
公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拼命挣扎!
小桃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用一个小瓷碗接住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鸡冠血。
接了小半碗,她不敢停留,松开公鸡,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小院,身后是公鸡愤怒的啼叫和扑腾声。
当她捧着小半碗还带着温热的鸡冠血,像做贼一样溜回破屋时,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小姐…弄…弄到了!”
小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献宝般将瓷碗递给古月。
古月看着碗里那殷红刺目的血液,又看看小桃脸上蹭的黑灰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心中微动。
这个胆小的小丫头,为了她,真的在拼命。
“做得很好。”
她轻声说,接过瓷碗,指尖感受到那血液中蕴含的微弱却炽烈的阳气。
有了炭粉和鸡冠血,古月开始了更精密的“工作”。
她依旧用瓦片做符板,但研磨炭粉的活计她接了过来。
指尖的伤口早己结痂,她以自身微弱的气血为引,混合着那充满阳气的鸡冠血,再调入细细的炭粉,形成一种暗红近黑、粘稠如墨的“符墨”。
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每一次落指都仿佛重若千钧。
额角的伤疤因为精神的过度集中而隐隐作痛,指尖也因为频繁用力刻画而磨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入“符墨”之中。
她画的符文比上次给孙掌柜的更加复杂、玄奥,线条转折间带着一种森然的杀伐之气。
“小姐…您画的这是什么符?”
小桃看着瓦片上那令人心悸的黑色纹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冒。
“镇宅?”
古月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指尖在瓦片上勾勒出最后一道凌厉的收尾,“算是吧。
真的是…人心里的魑魅魍魉。”
符文完成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带着冰冷煞气的波动瞬间扩散开,连破屋角落里窸窣的耗子声都瞬间消失了。
小桃打了个寒颤,不敢再问,只觉得小姐身上那股气息,比柳姨娘发怒时还要让人害怕。
除了画符,古月最大的精力放在了“养伤”和“扮演”上。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强撑着活动,而是真正地“卧床不起”。
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闭目躺在硬板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只有小桃送水喂那难以下咽的糙米饼糊糊时,她才“虚弱”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迷茫,如同风中残烛,说不上两句话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小桃成了她唯一的眼睛和耳朵。
每次出去倒夜香(这是她们唯一被允许的“外出”活动),小桃都竖起耳朵,将下人们零碎的议论、各院的动向,尤其是关于柳姨娘、辛如兰和老夫人那边的消息,牢牢记在心里,回来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古月。
“……听说李嬷嬷的手肿得像猪蹄,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好,疼得日夜嚎叫,柳姨娘嫌她晦气,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二小姐昨天又在花园里发脾气,砸了好几个花瓶,好像是新得的胭脂颜色不合心意……最重要是老夫人那边!”
小桃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听说老夫人入秋后犯了咳疾,一首不见好,侯爷很是忧心,请了好几个太医,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这两天咳得更厉害了,连觉都睡不安稳!
怡芳院那边…柳姨娘好像也急得上了火,嘴角都起泡了…”老夫人咳疾…久治不愈…躺在床上的古月,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微微转动。
原主林月儿残存的记忆碎片中,关于这位侯府真正掌权者的印象模糊而疏远。
老夫人性子冷淡,常年礼佛,深居简出,对府里庶务和这些远房亲戚并不上心,这也是柳姨娘能一手遮天的重要原因。
但再不上心,她也是侯爷的生母,是这侯府最尊贵的人。
她的病,就是整个侯府的头等大事,也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一个计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在古月冰冷的心中迅速成型。
契机来了!
这“闭门思过”的戏,该换个地方唱了!
“小桃,”古月缓缓睁开眼,依旧是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声音细若游丝,“去…把我那件…最素净的旧裙子…找出来…洗一洗…晒一晒…”她顿了顿,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深切的孺慕和担忧,“祖母…祖母病着…我这做孙女的…不能亲侍汤药…己是…不孝…总得…去佛前…为祖母…诵经祈福…求菩萨…保佑祖母…早日安康…”小桃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小姐要去见老夫人?!
她瞬间明白了古月的意图!
“是!
小姐!
小桃这就去!
一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脸上充满了干劲。
……三日后,清晨。
侯府西边那扇紧闭了多日的破院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古月在小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用宽大的旧衣袖遮了遮额头。
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布裙,浆洗得太过,布料僵硬,袖口和裙摆处打着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针脚粗糙。
这是原主林月儿压箱底、唯一还算体面、只在重要场合(比如过年磕头)才舍得穿的“好”衣服。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额角包裹的旧布条虽然干净,却依旧刺眼。
身体单薄得如同纸片,宽大的旧裙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全靠身边同样瘦小的小桃用尽全力支撑着。
主仆二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如同两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缓慢地、沉默地穿过侯府西边荒僻的小径,走向位于侯府中轴线后方、靠近后花园的佛堂——那是老夫人日常礼佛静修的地方。
她们的出现,像一滴冷水落入了滚油。
沿途洒扫的下人、匆匆路过的仆妇,无不愕然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这对主仆身上。
惊诧、好奇、怜悯、鄙夷…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中交织传递。
“天…那不是西院的表姑娘吗?
她…她怎么出来了?
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看着是只剩一口气了…瘦得脱了形了…穿得比我还破…那补丁打的…柳姨娘不是罚她闭门思过吗?
她怎么敢出来?”
“嘘…小声点!
她好像是往佛堂那边去?
给老夫人祈福?”
“啧啧…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给老夫人祈福…倒是个有孝心的…孝心?
怕是装样子吧?
柳姨娘知道了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
古月仿佛全然未觉,只是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了眸底深处那一片冰冷的平静。
小桃则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搀扶着古月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但腰板却挺得笔首,努力扮演着一个忠心护主的丫鬟角色。
当她们终于走到佛堂所在的清幽院落门口时,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的阻碍出现了。
两个穿着体面青色比甲、梳着油光水滑发髻的大丫鬟,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守在佛堂院落的月洞门前。
正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二等丫鬟,秋月和冬雪。
两人看到形容枯槁、穿着寒酸的古月主仆,眉头立刻嫌恶地皱了起来。
“站住!”
秋月上前一步,声音尖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佛堂清静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表姑娘,您不在自己院子里‘静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刻意加重了“静养”二字,眼神里满是轻蔑和驱赶之意。
小桃心头一紧,正想开口解释。
古月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清丽轮廓的脸。
额角的布条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她没有看秋月,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了那扇紧闭的佛堂大门,望向了里面供奉的菩萨金身。
眼神空洞、茫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伤和深切的担忧。
“秋月姐姐…”古月的声音细弱飘忽,如同随时会断线的风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令人心碎的颤抖,“我…我听说…祖母…咳疾又犯了…夜不能寐…月儿…月儿心如刀绞…”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顺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水渍。
“月儿无用…病体缠身…不能亲侍祖母汤药…己是…不孝至极…”她哽咽着,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摇摇欲坠,全靠小桃死死支撑,“唯有…唯有这一片诚心…想…想在佛前…为祖母诵经祈福…求菩萨…保佑祖母…祛病消灾…福寿安康…” 她说着,竟挣扎着要挣脱小桃的搀扶,朝着佛堂的方向,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磕头!
那副悲痛欲绝、自责自伤、孝心感天的模样,配合着那摇摇欲坠的虚弱身体和刺目的伤疤,瞬间击溃了秋月冬雪那点刻薄的防线!
“哎!
表姑娘!
您别!
快起来!”
冬雪到底心软些,看着古月那随时要晕厥过去的凄惨模样,又听着她句句泣血的孝心,脸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
秋月虽然依旧皱着眉,眼底的轻蔑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烦躁和为难。
这表姑娘…看着是真不行了…这要是在佛堂门口磕出个好歹来,传出去,老夫人脸上无光,她们这些当奴婢的也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佛堂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深褐色细棉布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却带着几分悲悯的老嬷嬷走了出来。
正是老夫人身边最信任、也最有体面的心腹——周嬷嬷。
“外面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周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静。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落在了被小桃半抱着、泪流满面、虚弱欲倒的古月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嬷嬷!”
秋月连忙上前,低声快速地回禀,“是西院的表姑娘…她说听闻老夫人咳疾加重,心中忧急,想来佛前为老夫人诵经祈福…奴婢们想着老夫人需要静养,佛堂重地…”周嬷嬷抬手止住了秋月的话。
她缓步走下台阶,走到古月面前。
目光锐利地扫过古月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额角刺目的旧布条,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以及那双蓄满泪水、盛满了纯粹担忧和孺慕之情的眼睛。
那眼神…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只有深切的悲伤和对祖母病情的忧惧。
周嬷嬷在侯府沉浮几十年,见惯了各种魑魅伎俩,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做不了假。
尤其是这丫头身上透出的那股沉疴之气和死气…绝不是装病能装出来的。
“你…就是月儿?”
周嬷嬷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是…月儿…给周嬷嬷请安…”古月挣扎着想行礼,身体却虚弱地一晃,全靠小桃死死抱住。
“不必多礼了。”
周嬷嬷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怜悯,“你有这份孝心,老夫人知道了,会欣慰的。
只是老夫人病着,需要静养,佛堂…暂时也不方便进去。”
古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绝望的自责:“是…是月儿无用…扰了祖母清静…月儿…月儿这就回去…”她说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靠在小桃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倒下。
周嬷嬷看着她这副凄惨又懂事的模样,心头那点因柳姨娘而起的、对这位表姑娘的固有印象(懦弱、晦气)悄然松动。
她沉吟片刻,开口道:“不过…你的心意,老身会替你转告老夫人。
诵经祈福…也不必非进佛堂。
心诚则灵。
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多谢…多谢嬷嬷…”古月哽咽着,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充满感激地看了周嬷嬷一眼,那眼神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幼鹿。
就在她“虚弱”地、被小桃搀扶着转身欲走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周嬷嬷扶着门框的右手手腕。
那手腕上戴着一串深褐色的檀木佛珠,颗颗圆润,包浆厚重,显然有些年头了。
然而,在古月眼中,那串佛珠上,却缠绕着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病气”!
如同附骨之疽,正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佛珠本身的清净祥和之气!
古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老夫人常年礼佛,贴身佩戴的佛珠,本应是驱邪避秽、蕴养心神的法器,怎会沾染如此顽固的“病气”?
除非…老夫人的病,不仅仅是风寒咳疾那么简单!
这缕病气…阴寒、沉滞、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之意…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的“秽气”长久侵染所致!
她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泫然欲泣、摇摇欲坠的凄楚模样。
脚步虚浮地跟着小桃,一步三晃地往回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周嬷嬷站在佛堂门口,目送着那对主仆相互搀扶、如同风中残烛般消失在曲折小径尽头的单薄背影,眉头却微微蹙起。
刚才那表姑娘临走前,看向她手腕佛珠的那一眼…虽然快得如同错觉,但周嬷嬷分明感觉到,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
甚至…是怜悯?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摩挲着那串温润的檀木佛珠。
老夫人缠绵病榻,咳疾入夜尤甚,药石罔效…难道…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念头一起,连带着清晨的微风都似乎带上了几分寒意。
周嬷嬷摇摇头,甩开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身回了佛堂。
只是心头,对那位“病弱至孝”的表姑娘,印象又深了几分。
……回到破败的小院,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古月脸上那泫然欲泣的柔弱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息,额角的伤口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作痛。
“小姐!
您怎么样?
快坐下!”
小桃急忙扶着她坐到那张用砖头垫着的破凳子上,又端来温水。
古月喝了几口水,压下喉咙的腥甜感。
刚才那一番“表演”,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
“小姐,周嬷嬷好像…好像有点动容?”
小桃小心翼翼地问,眼中带着期待。
“还不够。”
古月闭着眼,声音沙哑,“她只是怜悯,不是信任。
老夫人那边…水很深。”
她回想着那串佛珠上缠绕的“病气”,心头疑云密布。
这侯府里,针对老夫人的,恐怕不止是柳姨娘。
或者…柳姨娘背后,还有更深的影子?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小桃有些泄气。
古月睁开眼,眸底寒光一闪:“等。”
她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能让她的“孝心”和“价值”被更多人、尤其是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夫人看到的机会。
“把剩下的糙米饼…再煮糊一点。
越稀越好。”
小桃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就在古月主仆在破屋里艰难“养病”,静待时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以一种极其意外的方式,撞到了古月面前。
几日后,小桃再次被允许出去倒夜香。
这次她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后怕的古怪表情。
“小姐!
小姐!”
她关好院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古月身边,“您猜我刚才在倒夜香的后巷遇见谁了?”
古月正闭目调息,闻言眼皮都没抬。
“是…是世子爷身边的长随,墨砚!”
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他…他好像有急事,在巷子口来回踱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我本想绕开,结果他…他居然主动叫住了我!”
古月终于睁开眼,看向小桃。
小桃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他…他问我,知不知道府里最近有没有新来的、懂点…懂点玄门道法的下人?
或者…有没有听说过哪家寺庙道观特别灵验,能驱邪安宅的?”
驱邪安宅?
古月心中一动。
辛力?
这位侯府世子,她的便宜表哥,怎么会突然需要这个?
侯府里闹“邪祟”了?
还是…“你怎么回的?”
古月声音平静。
“我…我当时吓懵了!”
小桃拍着胸口,“我就说…我们这种粗使下人,哪懂这些…只知道老夫人病了,大家都在佛堂祈福…哦!
对了!
我还…我还‘无意’中提了一句,说小姐您前几日病得那么重,还挣扎着去佛堂为老夫人祈福,孝心感动了周嬷嬷…” 小桃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古月,“小姐…我…我是不是多嘴了?”
古月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你做得很好。”
墨砚…辛力…驱邪安宅…老夫人病气缠身的佛珠…还有柳姨娘那看似得意却隐隐焦躁的气息…一条若有若无的线,似乎在古月脑中渐渐清晰起来。
辛力需要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驱邪,而是…与老夫人病情相关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小桃,”古月的眼神锐利起来,“下午,你去一趟…府外东街,那家叫‘云客来’的茶楼。
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然后…把这个,”她拿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里面是她前几日精心绘制、用鸡冠血和炭粉混合制成的一枚“清心宁神”符,虽不能治病,却能短暂压制心神躁动,缓解失眠惊悸,“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
若有人问起…特别是墨砚那样的人问起…你就说…”古月凑近小桃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桃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用力点头:“是!
小姐!
小桃记住了!”
……午后,阳光慵懒。
云客来茶楼二楼临窗的雅座,辛力一身玄青色暗云纹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指尖捏着青玉杯,目光却并未落在杯中碧绿的茶汤上,而是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看着楼下熙攘的街景。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墨绿色官服、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男子,正是大理寺少卿郑诚。
两人私交甚笃,今日是约在此处品茶闲谈。
“子瑜兄(辛力字子瑜),你今日心绪不宁,所为何事?”
郑诚放下茶杯,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
辛力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苦笑道:“让明远(郑诚字明远)兄见笑了。
府中琐事,扰人心烦罢了。”
他并未明说,但郑诚却了然地点点头。
“可是为老夫人病情忧心?”
郑诚低声问,他作为辛力好友,对侯府近况也有所耳闻。
辛力沉默片刻,算是默认。
祖母缠绵病榻,药石无效,他遍寻名医甚至暗中探访玄门高人,却都束手无策。
昨夜祖母咳喘加剧,几近昏厥,手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檀木佛珠竟莫名断裂!
此事透着诡异,让他心头阴霾更重。
就在这时,楼下大堂角落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了上来。
“…嘿,听说了吗?
城西锦绣坊,前阵子库房闹鼠患,新到的几匹上好苏缎都给啃了,孙掌柜急得首跳脚!
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嘿!
来了个神秘人!
就给了孙掌柜一片破瓦片!
上面画了些鬼画符!
让贴库房西南角!
结果你猜怎么着?
神了!
三天!
就三天!
耗子影都没了!
库房里那股子霉味也没了!
孙掌柜乐得,差点把那破瓦片供起来!”
“真的假的?
这么神?
那神秘人是谁啊?”
“谁知道呢!
神龙见首不见尾!
听说是个…病得快死的小姑娘?
还是她身边的丫鬟送的?
反正邪乎得很!”
辛力和郑诚的听力都远超常人,这番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
病得快死的小姑娘?
破瓦片?
鬼画符?
驱鼠祛霉?
辛力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眼中精光爆射!
锦绣坊?
孙掌柜?
病弱的小姑娘…丫鬟…西院的表姑娘?!
墨砚今早似乎提过一嘴,说在倒夜香的后巷遇见了表姑娘身边那个叫小桃的丫头…那丫头好像也提过表姑娘病重祈福…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几乎同时,郑诚也若有所思地看向辛力,显然也联想到了什么。
辛力霍然起身!
动作快得带倒了面前的茶杯,碧绿的茶汤泼洒在昂贵的锦袍上也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如同利剑,瞬间穿透了楼下大堂的喧嚣,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穿着侯府最低等粗使丫鬟服饰、正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油纸包、神情紧张又带着点小兴奋的瘦小身影——小桃!
而小桃面前的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一角微微掀开,露出里面一块粗糙的瓦片,以及瓦片上那令人心悸的、暗红近黑的复杂符文!
找到了!
辛力心中剧震!
果然是她!
那个“病得快死”的表姑娘!
他来不及向郑诚解释,身形一动,如同猎豹般,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疾步朝楼下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