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望着悬窗外，目光所及之处，是吞噬一切的深邃黑暗。在这片远离恒星的星际荒漠，
连光都显得吝啬，唯有遥远星点如同冰冷钻石，镶嵌在无边无际的墨绒幕布上。长城空间站，
这座人类智慧的孤岛，正围绕着宇宙中最神秘的天体之一——白鲸座虫洞，
进行着它永恒的、沉默的旋转。辨认直径达一千公里的虫洞本身，
需要一种近乎直觉的星空阅读能力。你不能直接去看那片更深邃的黑暗，
而要将视线投向那些看似静止的星光。那些移动得异常缓慢，仿佛被无形之力拖拽的光点，
并非真正的恒星，而是来自虫洞另一端、遥远时空的辉光。虫洞周围，
如同萤火虫般环绕着些许人造光点，那是为穿越而来的星际飞船指引航道的灯塔，
在绝对的虚无中，倔强地标定着文明的坐标。许言收回投向虚空的视线，
舱室内柔和的人工光线让他感到一丝窒息的暖意。他的目光落在床边那个小小的边柜上，
一个相框被不经意地阖倒了。他走过去，伸手将它扶起。相片上，
两个穿着学士袍的年轻人肩并肩站着，背景是母校那棵著名的百年银杏，
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阳光透过枝叶缝隙，
在他们年轻、洋溢着无忧笑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他和历正锋，毕业那天的留念。
指尖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拂过历正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十六个标准时了。历正锋随“南极号”出航，已经整整十六个标准时。按照计划，此刻，
“南极号”应该已经成功穿越了白鲸座虫洞，正航向威尔得虫洞，
前往更深的宇宙进行科考任务。然而，一种蚀骨的不安，如同空间站外冰冷的真空，
悄无声息地渗入许言的四肢百骸。他后悔了，后悔得像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早晨历正锋离开时，他们又吵架了。为了什么？此刻他竟然需要费力回想。
似乎是关于下一次休假计划？还是关于空间站循环系统某个无关紧要的参数设置？抑或是，
仅仅因为他抱怨了一句这里连呼吸都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味道，
而历正锋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那种沉默在许言看来，等同于无视和冷漠。看，又是这样。
空间站的生活像一套精密却枯燥的程序，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许言骨子里向往着地球上的烟火气，向往着四季更迭、潮起潮落，
向往着在真实的阳光下散步，感受风吹过皮肤的真实触感。可历正锋不同，
他仿佛天生属于这片星辰大海。他享受这里的绝对寂静，享受不需要过多人际交往的简单。
不出航的日子，历正锋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实验数据的记录里，或者像个不知疲倦的工蜂，
维护着空间站的各项设施。他的世界，似乎有星辰宇宙就足够了。每次争吵，
许言都会在心底呐喊：当初就不该一时冲动，
跟着这个“宇宙之子”来到这个连光都嫌寂寞的“鬼地方”！他属于地球，
他一定要在下一个休假日回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头。
可每次吵完，尤其是历正锋出航后，那股汹涌的怒气便会迅速退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难以排遣的空虚。这空虚感巨大无比，仿佛能吞噬整个空间站。
他会想起历正锋专注工作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吃到喜欢的合成食物时孩子气的满足表情，
想起深夜两人挤在狭小的观景舱里，分享一副耳机听地球传来的古老音乐时，
历正锋握着他手的温度。他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将历正锋一个人扔在这片连星光都需跋涉万年才能抵达的荒芜之地？他要陪着他。
这个念头，每次都在历正锋离开后，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咚咚咚——”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打断了许言纷乱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身着标准太空军制服的年轻军士，身姿笔挺，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大校，孟将军请您过去一趟。”许言微微一怔。孟伟将军是长城空间站的最高行政长官，
军衔是少将，平日里事务繁忙。而自己，虽然军衔是大校，
但主要负责的是空间站的基础设施维护和部分技术支撑，属于文职技术军官范畴。
两人工作交集不多，孟将军更是从未在非工作时间，尤其是这样的“深夜”单独召见过他。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攀上脊背。“谢谢。”许言压下心头的疑虑，
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他从门后的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上，
然后侧身对着门旁的穿衣镜，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
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安。他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
“将军有没有说是什么事？”许言一边扣着风纪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军士摇了摇头，
表情是标准的军人式刻板：“报告大校，将军没有说明。”许言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如果按照地球北京时间计算，此刻已是深夜。空间站为了维持乘员的生物钟稳定，
作息时间尽量与地球同步。孟将军在这个时间点紧急召见，
绝不会是闲聊或者讨论普通的维护问题。孟伟的办公室位于空间站上层悬臂的顶端，
那里是核心指挥区域，重力模拟系数较低。通往那里的旋梯又长又陡，
许言必须紧紧抓住扶手，才能控制住身体不因为失重而飘浮起来。他并不是天生的太空人，
对这种低重力环境始终有些不适应。引路的年轻军士步伐稳健，显然早已习惯，
甚至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许言略显笨拙的动作，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合着轻微优越感和好笑的神情。许言能感觉到那种目光，但他无暇顾及。
在这些常驻空间站的职业军人眼里，他们这些技术出身的“学院派”，
大概总是带着点与太空格格不入的“书生气”吧。可如果没有这些“书呆子”，
空间站这具庞大而精密的钢铁巨兽，恐怕连一刻也无法正常运行。终于抵达上层区域，
军士将许言带到一扇厚重的、印有将军徽标的办公室门前，再次敬礼后，便转身离去。
许言注意到，这一层的办公区灯火通明，与下层休眠区的昏暗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走廊里偶尔有穿着制服的人员快步走过，脸上都带着凝重和匆忙的神色。是出什么事了吗？
许言心中警铃大作。他今天轮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寝室里补觉，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在和因吵架而起的坏情绪作斗争，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
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请进。”里面传来孟伟将军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似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许言推门而入，办公室内的光线比走廊更亮些。
他迅速扫了一眼，孟伟将军正站在巨大的观测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
许言立正，抬手敬礼，声音尽可能洪亮：“将军！”孟伟闻声转过身。
他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军人，鬓角已经染上霜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然而此刻，
这双锐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灰败。他快步走向许言，
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回礼，而是直接伸手拍了拍许言的胳膊，语气异常温和，
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许言，来了。坐，这边坐。
”他引着许言走向办公室一角的会客沙发。许言依言坐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像一张拉满的弓。孟伟没有立刻坐在他对面，而是走到一旁的饮水机旁，亲自接了两杯水，
将其中一杯放在许言面前的茶几上。这个反常的举动，让许言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孟将军，”许言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不知您深夜找我，
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吗？”孟伟终于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着，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
办公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声，这寂静压得许言几乎喘不过气。良久，
孟伟才抬起头，目光沉重地落在许言脸上，
、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的语调开口：“许言……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希望……希望你……能挺住。”许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停止了跳动。不幸的消息？谁能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他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不多，
最牵挂的只有远在北京的母亲。难道是妈妈？他昨天才刚和她通过视频电话，母亲精神很好，
还笑着说等他下次休假回去包饺子给他吃……“什……什么消息？
”许言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几乎不敢呼吸，死死盯着孟伟的嘴唇，
生怕从那里面吐出他最害怕听到的名字。孟伟避开了他急切的目光，垂下眼帘，
盯着面前的水杯，仿佛那水杯能给他力量。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是……关于‘南极号’的。
”许言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孟伟的声音继续传来，
带着沉痛的确认：“‘南极号’……在穿越白鲸座虫洞时……发生了严重事故。
们目前接收到的最后信号碎片和初步分析……几乎可以预判……船上所有乘员……全部殉职。
”“轰——！”许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孟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崩塌。他下意识地向后靠去，脊背重重撞在沙发靠背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手死死抓住沙发的皮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面料里，
试图寻找一点支撑，以免自己当场瘫软下去。
殉职……全部殉职……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
瞬间将那里冻成了冰窟。冰冷的刺痛之后，是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部。孟伟看着他瞬间失血、惨白如纸的脸，
看着他眼中迅速积聚却无法流出的绝望，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痛惜。他起身走到许言身边，
用力捏了捏他紧绷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许言……节哀。
我们已经……已经第一时间派出了搜救船，会尽最大努力……尽量……将他们带回来。
”孟伟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先回去休息，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许言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僵直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才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的木偶，
机械地、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甚至没有看孟伟一眼，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
脚步虚浮地向门口走去。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
孟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许言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当那扇厚重的门彻底隔绝了办公室内的光线和视线后，他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耗尽。
他猛地向前一个趔趄，慌忙用手撑住冰冷的金属墙壁，
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弯下腰，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历正锋……你这个混蛋……你就是个混蛋……”他咬着牙，
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带着血丝的诅咒，声音低哑得如同受伤的野兽呜咽。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想起了历正锋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他喜欢这片浩瀚无垠的宇宙，喜欢这些沉默而永恒的星辰。他说，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对未知的渴望，他的灵魂属于这片星海。如今，他真的如愿以偿了，
永远地、彻底地融入了这片他挚爱的星辰之中，成为了宇宙的一部分。那么他呢？
许言绝望地想。他被独自留在了这个冰冷、枯燥、连光线都显得多余的钢铁囚笼里。
失去了历正锋，失去了那个总是用温柔目光注视着他、包容着他所有坏脾气的人，
他该如何度过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一生？未来的每一天，每一个标准时，
都将变成无尽的煎熬。一股混合着悲伤、愤怒、不甘和绝望的情绪，
像野火一样在他胸腔里燃烧起来。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力道之大，
在皮肤上留下了红痕。他咬紧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凭什么？历正锋凭什么就这么走了？
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每次吵架，不管是谁的错，最后低头妥协、耐心哄他的总是历正锋。
那么这次呢？这次换他去找他！他要去把他找回来！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升起，
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像疯了一样，沿着来时的旋梯向下跑去，甚至不顾低重力环境，
几乎是连滚带爬。他撞倒了一名迎面走来的军官，对方发出一声惊呼，文件散落一地。
许言却浑然不觉，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只知道向前、向前！“大校？许言大校！
您怎么了？您要去哪里？”被撞倒的军官认出了许言，看到他满脸泪痕、眼神狂乱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