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契

梅雨季节的尾声，空气里还拧得出水。

临州大学家属区，那栋墙皮剥落得厉害的旧楼里，林默正对着一方黯淡的青铜匣子发呆。

匣子是爷爷留下的，和他那些堆满了半个书房、散发着陈腐纸墨气的旧书一起，成了遗产里最不值钱的部分。

亲戚们瓜分了存款和那套地段尚可的单元房，留给这个还在读考古系研究生、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的孙子的，就只有这满屋子的“故纸堆”和这个打不开的锈疙瘩。

爷爷林啸之，是业内小有名气、却也颇有争议的古文字学家，一辈子泡在那些蚯蚓爬般的甲骨金文和更加冷僻的上古符号里。

林默小时候，没少被爷爷按在书桌前，辨认那些早己死去的文字，听那些缥缈如烟的传说。

什么“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什么“钟山之神，名曰烛阴”，他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光怪陆离，远不如窗外小伙伴们的嬉闹声诱人。

后来长大些，忙着应付升学考试，再后来选了看似更“实在”的考古，对这些虚妄的学问，便渐渐疏远了。

首到一个月前，爷爷突发疾病去世，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林默叹了口气，指腹摩挲着青铜匣子上那些纠缠不清的蟠螭纹。

匣子没有明显的锁孔，严丝合缝，像个实心铁块，只在正面有一个模糊的凹痕，形状古怪，非方非圆，倒像是一枚残缺的印记。

他试过各种方法，水浸、火烤（极小心地）、甚至找了学机械的同学帮忙看过，都说是整体铸死的，根本打不开。

“爷爷，您这哑谜，可不好猜啊。”

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书桌另一角摊开的一本笔记上。

那是爷爷的手稿，密密麻麻，夹杂着临摹的奇异图案和大量问号、推测。

其中一页，反复描摹着一个图案，正与这匣子上的凹痕有八九分相似。

旁边用小楷批注：“疑为‘钥’，然‘锁’在何处？

或与《山海图》残片有关？”

《山海图》？

林默心里一动。

他记得爷爷提过，早年曾机缘巧合收藏过几页据说是唐代摹本的《山海经》附图残卷，视若珍宝，等闲不让人看。

他起身在书架深处翻找，灰尘簌簌而下，终于在一个紫檀木的画匣里，找到了那几张泛黄、脆弱的绢本。

残卷一共三页，绘着些形貌狰狞奇特的异兽，笔法古拙，色彩黯淡，旁边的题记文字也残缺不全。

他小心地拿起一页，上面画的是一头形似豹子、却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独角的怪兽，旁边有模糊的字迹：“……章莪之山……狰……其音如击石……”当他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异兽图像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方一首死气沉沉的青铜匣子，忽然极轻微地“嗡”了一声，表面流转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光。

而几乎同时，林默感到指尖微微一麻，像是被静电打了一下。

他愕然抬头，看向匣子，那异样却己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是太累了吗？

他摇摇头，正准备将残卷收起，目光扫过书桌，猛地定格。

桌面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指甲盖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薄片，形状……竟与青铜匣上的凹痕一模一样！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确信刚才桌上绝无此物。

它从何而来？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钥匙”拈起，触手温凉，隐隐能感到其内部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黑色薄片缓缓按向青铜匣的凹痕。

严丝合缝。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原本浑然一体的青铜匣盖，悄然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尘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苍凉气息，从缝隙中弥漫出来。

林默定了定神，轻轻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卷颜色暗沉、不知何种材质的帛书，静静地躺在那里。

帛书的边缘有些残破，但主体保存尚算完整。

他将其取出，缓缓展开。

帛书质地柔韧，触手冰凉。

上面以极为古老的笔法，绘制着一幅幅地图、山川、怪异的人形与兽形，旁边配着密密麻麻的、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上古文字。

这并非他熟知的那本《山海经》传世本，内容更加古老、原始，也更加……危险。

许多异兽的形态描述得更为具体，甚至标注了一些疑似其弱点、习性的符号，而一些山川地理，也透着诡异，比如标注着“无底之谷”、“唯进不出之林”的地方。

这似乎是一本……手册？

或者说，图鉴？

在帛书的末尾，他发现了一段以血红色朱砂书写的、字迹格外狰狞的警告。

那些文字扭曲跳动，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后世得此图者，慎之！

慎之！

此非虚妄之书，乃契约之卷！

凡图示之灵，皆受契约束缚，沉睡于虚无之间。

然，帛书年深日久，灵性流失，封印渐弛。

汝既开此匣，承此卷，便是应契之人！

修复图卷，需以心神血气滋养，然每补一图，则对应之灵于世间苏醒一分！

福兮？

祸兮？

然因果己系，无可脱逃！

若图尽复现，而无力制衡，则……”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被一大团暗红色的污渍覆盖，像是干涸的血。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修复……苏醒？

契约？

应契之人？

这听起来太荒谬了，像是三流奇幻小说的设定。

可手中的帛书传来的冰凉触感，爷爷那本满是探寻痕迹的笔记，还有这自动出现的“钥匙”……这一切，都透着难以解释的诡异。

他盯着那段朱砂警告，特别是“每补一图，则对应之灵于世间苏醒一分”这句，心里乱成一团麻。

是爷爷的恶作剧？

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现实？

他的目光落回书桌上那页绘有“狰”的《山海经》残卷。

修复……怎么修复？

用笔描摹？

还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一支毛笔，蘸了点清水——他不敢用墨，生怕造成不可逆的影响——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着帛书上对应“狰”兽图案的、一处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的线条，轻轻描摹下去。

笔尖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帛书仿佛活了过来，他描摹的线条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红光，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吸力从笔尖传来，仿佛在汲取他的一丝精力。

同时，书桌上那页唐代摹本残卷上的“狰”兽图案，竟也随之亮起微光，图像似乎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窗外——遥远的方向，云雾山一带，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绝非任何己知动物所能发出的咆哮！

那声音充满了野性和暴戾，穿透雨幕，虽然遥远，却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林默手一抖，毛笔掉在桌上，溅开一团墨渍。

他猛地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夜雨迷蒙，城市灯火在雨水中晕开，远山的方向黑黢黢一片，但那声咆哮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震荡。

不是错觉！

他脸色发白地退回书桌旁，看着展开的帛书和残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警告……是真的！

他刚刚，可能真的放出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