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惊深夜的营区,像一头蛰伏在群山褶皱中的巨兽,
沉浸在暴雨奏响的单调交响曲中。铁皮屋顶被豆大的雨点砸得砰砰作响,
仿佛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动。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青草被践踏后的涩味,
透过窗缝弥漫进每一间宿舍。新兵李锐躺在硬板床上,并未深睡。三个月的新训生涯,
还不足以让他完全适应这种集体生活的节奏和随时可能响起的紧急哨音。
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将宿舍内整齐的床铺、挂得一丝不苟的军装短暂映亮,
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他听着对面铺老兵王强均匀而沉重的鼾声,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又有些羡慕。王强是连里有名的尖子兵,军事素质过硬,话不多,但做事极稳,
像连队宿舍楼前那棵老松树,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就在李锐的意识渐渐模糊,
即将被睡意俘获时——“哔——哔哔哔——!”一声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哨音,
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破雨幕,扎进每一个沉睡的神经末梢。那不是平常的起床哨,
而是带着火药味的、最高级别的应急***哨!“紧急***——!
”值班员嘶哑的吼声紧接着响起,在走廊里回荡。
李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几乎要蹦出喉咙。他几乎是本能地从床上弹起,黑暗中,整个宿舍瞬间“活”了过来。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摸索衣物的窸窣声,装备碰撞的金属脆响,
还有战友们压抑的喘息和带着睡意的低骂,混杂成一片紧张的序曲。黑暗增加了忙乱。
李锐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作训服,平时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动作,此刻却显得笨拙不堪。
手指像是借来的,扣子几次从指尖滑脱。他摸到床尾打背包,
那根帆布背包带平时训练时还算驯服,此刻却像条滑腻的泥鳅,
刚按照“三横压两竖”的要领勒紧这边,那边又莫名其妙地松脱了。慌乱中,
挂在床头的军用水壶被他挥舞的胳膊肘一带,“哐当”一声闷响,砸在水泥地上,
这声音在混乱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对面铺的王强,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下一秒就已翻身坐起。黑暗中,他的动作快得带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穿衣、套鞋、打背包,一系列流程如同经过精密编程的机器,沉稳、准确、高效。
当李锐的水壶落地时,王强已经将自己的背包利落地甩上肩头,正弯腰系紧最后一根鞋带。
听到声响,他抬起头,黑暗中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几步就跨到李锐床边,蹲下身,
一言不发地抓起李锐那团凌乱不堪的背包带。那一刻,李锐的脸颊一阵发烫,
羞愧感涌了上来。他僵在那里,看着王强那双布满粗茧和老伤的大手,
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带子的头尾,穿插、勒紧、打结,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和稳定性。最后,王强捡起李锐掉在地上的雨衣,
三两下卷成一个紧实的小卷,用力塞进背包侧面的口袋里,然后抬手拍了拍李锐的胳膊。
“跟上。”王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让人安心的沉稳。李锐如梦初醒,
慌忙背起被王强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背包,抓起床头柜上的钢盔扣在头上,
跟着那道沉稳的背影冲出了宿舍门。走廊里已是人头攒动,脚步声杂乱而急促。
战士们像一股股溪流,从各个宿舍门涌出,汇向楼梯口,最终奔腾向楼外广阔的雨夜。
第二章:疾驰宿舍楼外,暴雨如同天河倾泻,密集的雨线连接了天地,
织成一张白茫茫的巨网。地面早已泥泞不堪,积水没过了脚踝。十几辆军卡如同沉默的巨兽,
在雨幕中排列整齐,引擎低沉地轰鸣着,
排气管喷出的尾气在冰冷雨水中瞬间蒸腾成团团白雾。车灯划破黑暗,
光柱在雨帘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路,像困兽焦躁扫视的眼睛。连长站在头车的踏板上,
没有打伞,雨水从他额头的迷彩帽檐成股流下,迷彩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干的线条。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借助简易扩音器,对着风雨和集结的队伍嘶声咆哮,
声音压过了哗哗的雨声:“接上级紧急通知!上游青龙峡水库因持续特大暴雨,
坝体出现重大管涌险情,极有可能发生瞬时溃坝!根据水文测算,
特大洪峰预计十分钟后抵达我部下游青龙村!水位将急剧上涨超过五米!
我们的任务:不惜一切代价,协助地方政府,在十分钟内,将青龙村全村两百三十七名群众,
一个不落,全部安全转移到后山预定高地!重复,一个不落!清楚没有?!”“清楚!!
”百十号人的吼声汇聚成一股音浪,短暂地压过了风雨的喧嚣。
每一个战士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目光灼灼,望向连长,望向村庄的方向。“登车!出发!
”命令一下,队伍迅速而动。李锐被王强在后背推了一把,
踉跄着跟着人群爬上了摇晃的车厢。帆布车篷勉强遮雨,
但冰冷的风裹挟着雨丝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瞬间打湿了单薄的作训服,
李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牙齿都有些打颤。车厢里挤满了沉默的士兵,没有人说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车轮陷入泥泞又奋力拔出的沉闷声音。
卡车的大灯像两柄利剑,劈开沉重的雨幕和黑暗,
但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不断被雨水冲刷、泥泞不堪的路面。
车队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的船队,每一盏车灯都是一座移动的孤岛。
李锐紧紧抓着冰冷的车厢板,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木头缝隙里。
车厢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每一次摇晃都让人的心悬到嗓子眼。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王强的存在,像一块磐石,即使在颠簸中也能保持重心的稳定。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王强那均匀而深长的呼吸,与他自己急促慌乱的心跳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奇异的稳定感,像一道微弱的屏障,
稍稍抵御了李锐内心不断滋生的恐惧和对未知灾难的想象。他忍不住去想,洪水到底有多大?
十分钟真的够吗?那两百多个村民,现在该有多害怕?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灯火,以及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准备下车!
快到村口了!”车厢前方传来班长的提醒。李锐精神一振,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
第三章:危境车灯终于清晰地照亮了村口那座饱经风霜、略显歪斜的石牌坊,
上面刻着的“青龙村”三个字在雨水中模糊不清。然而,牌坊下的景象却让人心头一紧。
这里已彻底失去了平日的宁静,沦为人间地狱般的混乱漩涡。
几盏临时拉起的电灯在风雨中摇曳,投下惨白而不稳定的光晕。
手电筒的光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晃,映照出一张张写满惊恐、绝望的脸庞。
哭喊声、呼儿唤女声、牲畜的惊叫声、物品摔碎的声响,与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村民们扶老携幼,有的裹着棉被,
有的抱着来不及收拾的细软包袱,有的甚至光着脚,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泥水中盲目奔逃,溅起浑浊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粪便的臭味,还有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物质,
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卡车尚未停稳,王强就已经单手一撑车厢板,
纵身跳了下去,落地时泥水溅起老高。李锐紧随其后,脚下一滑,
幸好被旁边的战友扶了一把,才没摔个结实的嘴啃泥。
那股复杂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冲入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以班为单位!
按照应急预案,分散行动!逐户排查,确保不漏一人!动作要快!时间不等人!
”连长的声音通过功率更大的手提扩音器传来,但在巨大的嘈杂声中,
依然显得有些微弱和遥远。李锐所在的班迅速集结在王强身边。雨水糊住了眼睛,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辨认着周围的环境和班长的指令。就在这时,
一个裹着湿透棉被、浑身筛糠般发抖的老奶奶,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他身上。
老人头发花白散乱,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李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后生…***后生…”老人嘴唇乌紫,哆嗦得厉害,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
得太沉…我没叫醒她…房子…房子怕是要塌了哇…”她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村子深处。
借着远处摇曳的电灯光和偶尔划过的闪电,李锐勉强看到,
那是一栋位于村子边缘的低矮土坯房,在暴雨无情的冲刷下,墙皮已经大块大块地脱落,
墙体歪斜,屋顶的瓦片也滑落了不少,整体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王强也顺着老奶奶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栋危房,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峻,
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猛地回头,扫了一眼身边的战友,吼道:“三班!跟我来!
去那栋土房!李锐!”李锐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到!”“你留在这里!
协助民兵同志维持秩序,引导已经出来的群众,沿着标记路线往后方高地转移!快!
”王强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班长!我…”李锐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不能接受自己被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
而战友们却要冲向最危险的地方。他想争辩,想要求一起进去。“执行命令!
”王强厉声打断他,眼神在雨幕中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冰冷的、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威严,
“这里需要人疏导!确保通道畅通同样重要!这是任务!”说完,他不再看李锐,
用力一挥手,带着班里其他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逆着惊慌失措、向外奔逃的人流,
像几枚楔子,一头扎进了更深、更黑暗、更危险的雨幕和村庄深处。
李锐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死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嘎巴”声,
变得一片煞白。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庞滑落,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翻腾的火焰——那是由无力感、羞愧感,
以及为王强和战友们强烈的担忧混合而成的灼热情绪,像藤蔓一样死死绞紧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盯着王强他们消失的方向,那栋危房在雨夜中像一个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黑色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强迫自己转身,
投入到连长指派的任务中:搀扶起摔倒的老人,大声呼喊着指引方向,
帮着抱起吓坏了的孩子……但他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努力捕捉着土房方向的任何动静,
目光不时地穿透雨帘,焦灼地望向那片黑暗。突然——“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般的巨响,
夹杂着清晰的梁柱断裂的“咔嚓”声和土石崩塌的轰隆声,从土房方向穿透重重雨幕,
清晰地传了过来!即使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这声音也如同惊雷,在李锐的耳边炸开!
李锐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留守?命令?秩序?在这一刻,
所有这些词汇都失去了重量。一种源自本能、超越理智的冲动主宰了他的身体。“班长!
”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
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猛冲过去。泥水被他狂奔的脚步溅起半人多高,他几乎是连滚带爬,
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危险的区域。越是靠近,他的心越是往下沉。
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和一次闪电的照耀,他看清了:土房的一角已经彻底塌陷,
断裂的房梁、椽子和大量的碎土块堆积成一座小山,
只有歪斜的门框和部分残墙还在风雨中顽强而又绝望地支撑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班长!
王班长!你们在哪?!”李锐扑到废墟边缘,嘶声力竭地大喊,
声音被狂风暴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回应他的,只有雨水无情冲刷断壁残垣的哗啦声,
以及远处洪峰传来的、越来越近、如同万马奔腾般的沉闷咆哮。恐惧,冰冷的、粘稠的恐惧,
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他没有任何犹豫,扔掉碍事的钢盔,
徒手就去扒拉那些湿透、沉重、沾满泥浆的土块和断裂的木头。手指很快被粗糙的断木划破,
指甲在用力撬动石块时翻裂,鲜血混着泥水滴滴答答,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们!“咳咳…李…李锐?是…是你吗…?
”一个极其微弱、仿佛从地狱缝隙中挤出来的声音,
突然从一堆倒塌的木柜和杂物后面传了出来。李锐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猛击,
随即狂喜地跳动起来!是王班长的声音!他还活着!“班长!是我!李锐!你坚持住!
”李锐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扒开挡在前面的障碍物。终于,在废墟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