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死了,我是唯一的嫌疑人,被押在祠堂。所有人都逼我交出凶手,否则就将我沉塘。
这时,我和月娘最好的姐妹云画站了出来。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她却对我冷笑,
放出家里最凶的獒犬。当恶犬的利齿撕开我的血肉,咬碎我的骨头时,我才明白,
她根本不想要真相。她只是想借着月娘的死,名正言顺地,将我也一起弄死。1月娘死了。
尸身是在镇子东头那条黑巷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她穿的那身水绿色的新裙子,被撕得稀烂,混着泥和血,黏在身上。
我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石板上,张员外夫妇的哭声像两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耳膜。
说!张员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打得我头嗡的一声,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你昨晚到底见没见到月娘?那个畜生到底是谁?我扶着地面,吐出一口血沫,没说话。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昨天是我的生辰。月娘说要来陪我,给我一个惊喜。
阿婆煮了两个鸡蛋,我们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她都没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来了。
她提着给我做的松花糕,揣着给我绣的香囊,走进了那条巷子。然后就再也没能走出来。
衙门的人来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这是我们望乡镇张家的私事,让族里自己处理。于是,我,
张阿梨,就被押到了这里。祠堂里黑压压跪了一圈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张夫人已经哭得没力气了,
被人扶着,一双眼睛肿得像烂桃,死死地盯着我。阿梨……月娘是去找你的啊……
她喃喃着,像是问我,又像是在问那些看不见的鬼神。
她把你看得比亲姐姐还亲……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忍心……我垂着头,
看着地上青石板的缝隙。缝隙里,好像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我的忍心,在昨天夜里,
就已经被烧成了灰。阿婆烧火的时候,我把那个月娘送我的,已经脏了、破了的香囊,
连同那上面沾着的一小块深蓝色布料,一起扔进了灶膛。火苗“呼”地一下窜高,
吞掉了那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也吞掉了我最后一点念想。我认识那块布。我认得那个味道。
酒气,混着猪下水的腥臊气,还有一丝劣质的汗味。是我阿叔。整个望乡镇,
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那种官青色的粗布衣裳,那是他在镇上屠宰坊做活计的身份。
张员外的质问还在继续,族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这丫头从小就野,
不是个安分的东西。对,我记得她七岁那年,还咬伤了李财主家的公子。
天生的坏种,知情不报,肯定是同伙!一句句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我没反驳。
七岁那年,李财主家的傻儿子,把我按在水缸里,说要看看我能不能像鱼一样吐泡泡。
我差点淹死,挣扎中,一口咬掉了他半个耳朵。结果是我阿婆跪在李家门口三天三夜,
才换来我不被打死。这个镇子,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谁家的人多,
谁就是道理。阿梨,你抬头!一个温柔但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响起。是云画。高云画。
乡绅高家的千金,曾经,也是我和月娘最好的姐妹。我们三个曾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
用针扎破手指,把血滴进一碗水里,发过誓。同生,共死。如今,月娘死了。我跪着,
马上也要死了。云画还站着。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走到了我面前。我知道,
她是为月娘穿的。或许,也有一分是为我。阿梨,你告诉大家,你不知道,对不对?
她蹲下来,声音压得很低,你只要说你昨晚一直跟阿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
什么都没听见,我就帮你作证。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关切,但那关切底下,
藏着一丝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是惊慌,还是恐惧?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能那么说。
因为昨晚后半夜,我确实出去了。我去巷子口找过月娘。然后我看见了,也听见了。
看见了巷子深处那个摇摇晃晃走出来的身影,和我那个摔在泥地里,
已经不再像个活人的好姐妹。我没敢出声。我像个耗子一样,缩在墙角,
等那个身影消失在夜雾里。然后,我爬了过去,捡起了那个香囊。云画见我摇头,脸色白了。
你……你真看见了?祠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滚烫,
像是要把我烧穿。张员外一步冲过来,攥住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拎起来。你说!
是哪个畜生!头皮被扯得生疼。我被迫仰起头,看着祠堂高高的房梁,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写满了姓氏的祖宗牌位。它们每一个,都冷冰冰地俯视着我。我咧开嘴,
笑了。对着张员外,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我。不。知。道。2我的三个字,
像一瓢冷水泼进了滚油锅。祠堂里炸开了。反了!这死丫头反了!不知悔改!
不知悔改啊!辈分最高的七叔公,拄着拐杖狠狠地在地上跺着,此等包庇奸恶之徒,
按我们望乡镇的规矩,当与恶徒同罪!同罪!沉塘!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
“沉塘”两个字,像有魔力一样,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沉塘!沉塘!
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一股声浪,要将我淹没。我被张员外的手下死死按在地上,
脸颊贴着冰凉的石板,能感觉到那石板都随着这些人的吼声在震动。云画站在我身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放在身侧的手,
紧紧攥着她那块绣着兰花的丝帕。我能看见,她的指节已经发白了。她也怕了。
张夫人挣脱了下人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扑到我面前,她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肩膀。阿梨,
我求求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眼泪和鼻涕糊了她一脸,昔日雍容华贵的员外夫人,
此刻狼狈得像个路边的乞丐。
啊……她才十五岁……她还没嫁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你要我以后怎么活啊……
她的哭声里,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只剩下了一个母亲最彻底的绝望。我的心,
被这哭声揪了一下。不是不疼。怎么可能不疼。月娘对我有多好,我比谁都清楚。
小时候镇上的孩子都笑话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朝我扔石子,是月娘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
额头被石子砸破了也不肯让。我们家快断粮的时候,是月娘从家里偷了白米和腊肉,
翻墙送到我家后院。她笑嘻嘻地对我说,阿梨,这是我偷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
她的好,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可记得越清楚,此刻就越痛。
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如果我说出阿叔的名字,会怎么样?阿叔会被打死,
这点毫无疑问。然后呢?然后,我和阿婆,一个孤女,一个老妪,在这吃人的望乡镇,
要怎么活下去?阿叔虽然混蛋,可镇上那些地痞无赖,看见他那身屠户的煞气,
多少还知道收敛。没有了他,李财主家的傻儿子,会不会变本加厉?
那些觊觎我阿婆那两间破草房的族中旁支,会不会立刻找上门来?我一开口,
是为月娘报了仇。可我拿什么去挡之后那些冲着我和阿婆来的刀子?张员外会护着我们吗?
不会。月娘死了,我们这点情分也就断了。高乡绅会吗?更不会。这个镇子,只有血亲,
才是唯一的依靠。哪怕这依靠,本身就是一头会噬人的野兽。这是我的绝路。
我只能选一条死路走。要么,为了月娘的公道,拉着阿婆一起,
跳进一个更深的、没有尽头的火坑。要么,咬死不说,一个人背下所有罪名,
换阿婆一个苟延残喘的可能。我选后者。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张夫人那张悲痛欲绝的脸。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畜生!张员外见我油盐不进,怒火攻心,抬脚就朝我心口踹来。
这一脚势大力沉,我感觉胸口的骨头都裂开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云画,突然开口了。张伯伯,请您息怒。她声音不大,但在混乱中,
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阿梨她……她性子倔,您这样打她,她是不会说的。
张员外喘着粗气,停了手,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云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复杂。阿梨,我们再问你最后一遍。她一字一句,
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昨晚的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月娘……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你有没有在巷子口,
捡到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捡到什么东西?我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攥紧。她怎么会知道我捡到了东西?
还是她只是在诈我?那一瞬间,一个极其荒唐、极其可怕的念头,从我脑子里闪过。
难道……不,不可能。我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我抬起头,迎上云画的目光,再一次,
摇了摇头。我看到云画的身体,轻轻地晃了一下。她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姐妹”的温度,
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淬了毒的东西。她站直了身体,
退后两步,对着祠堂里最高位的七叔公和她爹高乡绅,盈盈一拜。七叔公,爹爹,
看来阿梨是真的铁了心要包庇那个罪人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轻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我想……或许我们该用点别的法子,帮帮她,让她想起来。
3高乡绅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画儿,你有什么法子?
云画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对门口候着的家丁吩咐了一句。去,把墨影牵过来。
墨影。那条黑色的獒犬。祠堂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望乡镇谁不知道,
高乡绅家的那条獒犬,是能活活咬死一头牛的凶物。平时都是用铁链锁着,等闲不敢放出来。
云画!我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你要干什么?云画回过头,
对我露出一个极为陌生的笑。不干什么。她说,阿梨,你不是嘴硬吗?我就是想看看,
是你的嘴硬,还是墨影的牙齿硬。这一刻,我才真正看清了她。什么姐妹情深,
什么同生共死。都是假的。月娘活着的时候,她是镇上最受人瞩目的两位千金之一。
月娘容貌家世都压她一头,她便永远是那个“之一”。如今月娘死了,她是不是觉得,
自己的机会来了?用我的命,来换她在镇上族老们面前的“深明大义”,
来换她高家一个“铁面无私”的好名声。这笔买卖,太划算了。祠堂的门被推开,
一条通体漆黑,高得像头小牛犊的巨犬,被人用胳膊粗的铁链牵了进来。是墨影。
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铜铃大的眼睛里闪着凶光,口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滴落到地上。
牵着它的家丁,两条腿都在发抖。松开。云画淡淡地命令道。家丁如蒙大赦,
赶紧松开了铁链。没了束缚的墨影,向前走了两步,冲着我,龇出了白森森的牙。
祠堂里的人,全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那股腥臭的热气,隔着几步远,都扑到了我的脸上。
云画……不要……连张夫人都被吓到了,她也怕这畜生发起狂来,六亲不认。
云画却置若罔闻。她走到墨影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它颈后的鬃毛。墨影,去。她的手指,
指向了我。让她开口。墨影得到指令,喉咙里的低吼瞬间变成了狂暴的咆哮。
它像一支离弦的黑箭,朝我扑了过来。架着我的那两个人早就吓得松开了手,
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想跑,可双腿被跪得太久,
根本不听使唤。眼看着那张血盆大口就要咬到我的脖子,我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和利齿陷入皮肉的闷响。我睁开眼。
我看见墨影的牙齿,死死地咬住了我的左边小腿。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剧痛像海啸一样席卷了我的大脑,我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翻滚。说不说?云画的声音,
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冰冷又遥远。墨影撕咬着,甩动着它巨大的头颅,
像是要把我那条腿活生生给撕下来。骨头被牙齿摩擦的声音,咯吱作响,清晰得可怕。
我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看来还不够。云画的声音里,
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墨影!用力!獒犬更兴奋了。它松开我的小腿,又一口,
咬住了我的胳膊。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被硬生生咬碎了。我的好姐妹。
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性命的人。此刻,正用最残忍的方式,欣赏着我的痛苦。
祠堂里的那些长辈、乡亲们,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
有些人眼里是恐惧。有些人眼里是快意。仿佛被撕咬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烂肉。原来,在这望乡镇,当他们决定你“有罪”的时候,
你就真的连人都不是了。血流得越来越多,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被活活咬死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哭喊,从祠堂门口传来。住手!
你们都住手!是阿婆。我那老得已经直不起腰的阿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撞开人群,
冲了进来。她看到我满身是血的样子,整个人的魂都像被抽走了。我的囡囡啊……
她嚎啕大哭着,扑了过来。墨影看见有人靠近,兽性大发,松开我的胳膊,
转头就朝阿婆扑去。不要!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尖叫起来。但,一切都晚了。
4阿婆没有躲。她甚至没有看那条扑向她的恶犬。她只是踉踉跄跄地跑到七叔公面前,
“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不是,那不是跪。是把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