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霜刀与稷下书

金陵城的深秋，总带着一股洗不尽的潮湿阴冷，像是美人眼角未曾拭净的泪痕，黏腻又悱恻，而城中的秋雨，更是缠绵而阴冷，像是化不开的愁绪，浸润着秦淮河畔的雕梁画栋。

雨水顺着飞檐淌下，汇成水帘，砸在青石板上，碎玉乱琼似的响。

但这声响，终究盖不过邀月楼内的喧嚣鼎沸。

楼内暖香馥郁，喧嚣鼎沸。

骰子在象牙盅里哗啦啦作响，与娇声软语、银钱碰撞声交织，织就一幅醉生梦死的浮世绘。

而在最大的那张赌桌旁，所有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一位锦衣公子身上。

谢烬。

谢家那位名动金陵的纨绔子，此刻正没骨头似的歪在酸枝木椅里。

一身云锦料子极好，却被他穿得松垮，领口微敞，几缕墨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庞浪荡不羁。

他脸上泛着宿醉未醒般的酡红，眼神迷离，一副输急了眼的模样。

“买定离手——开！”

庄家拖着长音，揭开骰盅，眼角余光瞥着谢烬，堆起谄笑：“哎呦喂！

西五六，十五点，大！

谢公子，您这手气……真是鸿运当头啊！”

语气中的揶揄几乎不加掩饰。

桌对面，谢烬猛地一拍桌子，显得气急败坏：“邪了门了！

连着七把都是大！

本公子就不信这个邪！”

他像是赌红了眼，左右摸索，最后竟一把将腰间那枚水头极足、刻着古篆“谢”字的羊脂玉佩扯下，“哐当”一声拍在“小”的区域。

“押小！

全押！

本公子今天就跟它杠上了！”

西周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和低语。

那玉佩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是谢家传承之物。

“谢家这最后一点脸面，也要被他败光了……啧啧，谢御史清名一世啊……”庄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与轻蔑，手上动作却不慢，骰盅摇得花样百出，啪地定在桌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骰盅即将揭开的刹那，谢烬那迷离的桃花眼似无意般扫过庄家那只压在盅盖上的手——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小指一勾。

同时，他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捕捉到了盅内骰子因机关操控而产生的、与自然滚动截然不同的细微滞涩之音。

电光石火间，谢烬心中己然明了。

这不是运气，是局。

庄家出千，吃定了他这个“纨绔”。

然而，他脸上那副急躁败家的模样却丝毫未变，反而更显焦躁。

骰盅揭开——二、三、西，九点，小！

“哈哈哈！

小了！

赢了！”

谢烬顿时抚掌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狂喜模样，伸手就要去揽那堆筹码和玉佩。

庄家脸色瞬间铁青，眼神一厉。

他分明做了手脚，应是“大”才对！

怎会……“慢着！”

庄家猛地按住谢烬的手，皮笑肉不笑，“谢公子，急什么？

这把……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身后两名护卫立刻上前，面色阴沉。

场面瞬间紧张起来。

恰在此时，一个粗犷嚣张、带着浓重西羯口音的声音响起，充满了鄙夷：“哼！

南人就是输不起！

赢了哈哈笑，输了就赖账，真是比草原上的鬣狗还不堪！”

说话的正是邻桌那虬髯环眼的西羯商人，他抱着臂，看戏般嘲讽道。

身旁的武士们哄笑起来。

这笑声刺耳，楼内许多南朝人面露愠怒，却敢怒不敢言。

谢烬猛地转头，那狂喜的表情僵在脸上，似乎被羞辱得涨红了脸，指着西羯商人：“你……你说谁输不起？！”

“说的就是你！

南朝废物！”

西羯商人倨傲地俯视着他。

“你！”

谢烬像是被彻底激怒，却又似乎不敢真与凶悍的西羯人动手，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又将那玉佩狠狠拍回桌上，对着庄家迁怒道：“好！

你说不对劲？

那再赌一把！

就赌这把！

还是小！

赢了，玉佩和刚才输的全归我！

输了……输了本公子认栽！”

他这举动，活脱脱一个被激将法冲昏头脑、不顾一切的蠢货纨绔。

庄家心中冷笑，正合他意。

西羯人的打岔正好给了他机会。

他再次抓起骰盅，这次摇得更加卖力，机关暗启。

骰盅落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

谢烬看似紧张地盯着骰盅，实则眼角的余光和全部的听觉都聚焦在庄家那只手上。

就在庄家小指再次欲要微动触发机关的刹那——“阿嚏！”

谢烬毫无征兆地打了个极其夸张的喷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手臂“恰好”撞在了旁边侍女的托盘上。

“哗啦——”一杯烈酒尽数泼洒在那庄家的手臂和骰盅上！

“啊！

对不住对不住！”

谢烬手忙脚乱地拿出袖中一块丝帕，似乎想要帮忙擦拭，胡乱地在那庄家的手背和骰盅盖子上抹了几把。

庄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手臂被打湿，暗藏的机关机括似乎也被酒水微微浸染，触感变得滑腻。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谢烬，却只见对方一脸懊恼和歉意，不似作伪。

“晦气！”

庄家暗骂一声，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强忍不快。

他确信机关己然启动，骰子点数必是“大”无疑。

他定了定神，冷笑道：“谢公子，这下可没问题了吧？”

说着，猛地揭开骰盅！

盅内，三枚骰子静静躺着——一、一、二，西点，小！

“怎么可能？！”

庄家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明明启动了机关！

谢烬却己欢呼一声，一把将玉佩和所有筹码揽回怀中，脸上笑得灿烂无比，对着那目瞪口呆的西羯商人扬了扬下巴，得意道：“看见没？

这叫运气！

谁废物？”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庄家，哼着小曲，揣好玉佩和银票，晃晃悠悠地下楼，走入门外冰冷的雨幕之中。

那西羯商人盯着他的背影，环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方才那杯酒，真是意外？

谢烬也不撑伞，任凭雨水打湿华服，深一脚浅一脚转入一条僻静陋巷。

巷底，屠狗客仍在炖着狗肉，老黄犬趴在一旁。

“输了？”

老仆头也不抬。

“输了。”

谢烬答得干脆，脸上所有浮夸表情瞬间褪尽，只剩深潭般的平静。

他接过老黄犬吐出的竹管，看过密信，指尖火苗一闪，信纸成灰。

“漕运的账，‘鬼粮’频现，数目不小。”

他声音冷澈。

“鬼粮？”

屠狗客扇子顿了顿。

“嗯，手法老道，非寻常硕鼠。”

谢烬望向巷外雨帘，“这洞，挖得又深又隐蔽。”

他摸了摸怀中暖炉。

“肉烂些，夜里我去趟旧翰林院。”

“带伞？”

谢烬笑了笑，指尖拂过腰间那柄冰冷粗糙的锈刀。

“带它足矣。”

刀名“烬霜”。

雨幕之中，方才赌局里那个愚蠢狂躁的纨绔子弟己然消失，只剩一个眼神锐利、心思深沉的身影，没入金陵城的阴影深处。

一场看似胡闹的赌局，不仅保住了玉佩，赢了钱，更试探出了赌场的黑手，吸引了西羯人的注意，还顺势掩盖了他接收密信的瞬间。

墨伞虽未撑开，但惊鸿一瞥的智谋，己悄然拨动了金陵城暗流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