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天地阻我，我便先杀自己，再斩轮回，只为带她回家。朱雀星，赵国，偏北小村。

雪没过脚踝，风像钝刀。王林踩着冻土，把天逆珠埋进村口枯井。珠子滚落，撞井壁，

咚一声，像封了旧命。他没回头。背后，是王氏木居的废墟，十年了，木梁仍带焦味。

父母、兄长、邻家猎户，全在那一夜被藤化元点名。血渗进地基，雪盖不住。王林今天十五，

样貌仍瘦，眉骨锋利，像新凿的柴刀。他穿粗布单衣，袖口磨得发白，却裹得住杀意。

腰间别一把木剑，桐木削的，刃口没开锋，却刻了横竖两刀，像记号，也像墓碑。

他要去恒岳。上一次，测灵石只亮半格，执事摇头：杂役也不收。这一次，

他连测灵石都不带。村口老槐下，李慕婉抱琴等他。琴名归元，桐面梓底，七弦五品，

音色沉到骨子里。她比王林小半岁，身形更薄，眉心一点朱砂，像雪里落梅。王林停步，

不多话，只伸手。李慕婉把琴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微微颤。真不用珠子？

不用。真不用我陪？不用。那你还欠我一曲。活着回来，还你。

对话极简，像刀口对刀口。王林转身，雪深，一步一个坑，坑底映出他黑得发冷的眼睛。

……恒岳派，山门三百阶，阶上覆冰。外门执事换人了，新面孔，姓杜，蓄短须，眼窝深。

他看王林像看叫花子：凡躯？王林点头。杂役也须炼体一层，你有？没有。

那来作甚？试刀。杜执事气笑，抬手就要赶人。王林解下木剑，

横于掌心：我接三招，不倒，让我入外门。声音不高，却像冰下暗流，撞得阶面生寒。

周围弟子聚过来。有人认出他：这不是去年被赶的铁柱？听说他家被灭门。

凡躯接三招？找死。杜执事眯眼，三招换外门，恒岳没这规矩，可众目睽睽，不好退。

好，三招。他拔剑，剑名映雪，三尺青锋，筑基初期灵力灌入，剑身嗡鸣。第一招，

斜撩。剑光像白线，切向王林左肩。王林没退，右足前移，木剑竖挡。咔嚓——桐木断两截，

上半截飞起，落阶下。王林左肩裂口，血线顺臂而下，滴在雪上，像点点朱砂。他没出声，

只把剩余半截木剑换到左手。第二招，横斩。杜执事加两分力，剑风带啸。王林屈膝，

身形骤降，剑锋擦发梢而过。他贴地滑半步，断木尖刺向对方小腿。杜执事收腿不及，

裤脚被划破，肌肤现白痕，虽未见血，却失了颜面。人群静得可怕。凡躯伤筑基，

哪怕只破裤脚，也是恒岳头一遭。第三招，劈山。杜执事恼羞，灵力提到十成，剑身泛光，

映得阶面霜白。一剑下劈，直取王林天灵。王林抬眼，黑瞳里映出剑锋，

也映出十年前那一夜——藤化元凌空而立，掌落如碑，王家百口血雾炸开。他忽然松开断木，

双手合十，啪一声夹住剑身。掌心皮肉瞬间翻卷，血沿剑脊成溪。杜执事再压，

剑锋离王林头顶只余三寸，却再进不得。王林双臂青筋暴起，骨节咔咔，像枯木逢冬。

他吐字：第三招，我接了。话音落，剑身寸寸结霜，竟被血冻住。杜执事抽剑不回，

脸色青白。山门内忽传一声钟，苍老嗓音掠空：凡躯接三招，可入外门。

声音来自掌门沈怀秋，金丹后期，闭关十年，今日破关。杜执事不敢违，收剑退后。

王林拱手，血沿指尖滴落，却脊背笔直。弟子们自发让开道。那一刻，没人再叫他铁柱。

他们记住一个新名字——王林。……外门院，石屋十间，风钻窗缝。王林分到最北一间，

墙皮剥落，床板硬得像铁。他不在意，先找清水洗伤口，再撕衣襟包扎。手法熟练，

像给自己缝铠甲。夜深，灯豆大。他取出半截木剑，在烛下削平断口，用石砾慢慢磨锋。

木屑落膝，像雪。他想起李慕婉的话：活着回来，还我一曲。窗外，新月初升，

细如银钩。王林伸指，在剑脊刻第三道痕。刻完，指尖已血糊。他把血抹在唇边，轻轻舔过，

咸而腥，像记住一种味道。……同一刻，千里之外，藤家城。藤化元睁眼，

指尖掐断一缕白发。王家那小子，进了恒岳？他面前浮起一面铜镜，

镜里映出王林削木的身影，模糊却倔强。藤化元屈指一弹，镜碎成粉。凡躯？呵，

那便让凡躯再死一次。风穿堂过，灯影乱。没人看见，碎镜中有一滴墨黑血，沿裂缝游走，

像一条苏醒的小蛇。……恒岳，晨钟再响。王林推门，雪已停，山阶干净得像没发生过昨日。

他把新磨的木剑插于腰，剑锋仍钝，却有了第三道血痕。外门弟子聚于校场，

今日传基础剑诀。杜执事远远看他，目光复杂，不再轻视。王林站在最后，静得像一块铁。

日光斜照，他影子被拉得极长，一头连着自己，一头伸向山门之外，像一条看不见的路。

他抬手，指腹摩挲剑柄，轻声道：第一刀，我接住了。下一刀，该我还。风掠过，

剑未出鞘，已有低鸣。那是木头的声音，也是血的声音。……恒岳北崖，雪埋石阶，

旧雪未化，新雪又覆。王林每日寅末起身，赤足踏雪，绕崖三圈。足印深一寸，

血痂与冰渣黏连，像天然铁甲。外门弟子笑他自虐，他只回一句：凡体，不虐则废。

第七日，杜执事传《恒岳十三剑》。剑诀平平，筑基以下皆可炼，却无人肯与王林对招。

他太狠。上次试刀，掌心血冻剑锋，那幅画面至今悬在众人心口。王林不以为意，独对木桩，

木剑劈、撩、刺、斩，每日三千次。木桩裂，换一根，再裂，再换。半月，

崖边堆起断桩小山，像无名冢。夜里，他磨剑。剑身早非桐木，而是铁梨，沉二斤七两，

李慕婉托山下行商捎来。王林没道谢，只在剑脊刻第四道痕，痕深半指，血填成线。刻完，

他抬头望北，天际无星，像一块黑铁。该去接她了。……李慕婉入山，走的是小道。

恒岳不收女弟子，她也没想拜师。她穿灰布裙，背琴匣，鞋头磨出洞，趾尖冻得通红。

山门口，杜执事拦路：凡女不得入。李慕婉解下琴匣，横置膝上，拨弦一声。声如裂帛，

震得山门灯笼晃了两晃。我找人，三息即出。音未落，王林已到。他仍赤足，

裤管卷至小腿，霜花沿毛茬凝成白刺。两人对视，无话。王林伸手，李慕婉把琴递过，

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一下，像确认温度。杜执事皱眉，却不再拦。那一声琴，让他气海翻涌，

拦不得。……外门院后山有废亭，亭顶塌半，石柱裂纹。王林把亭收拾干净，断木拼座，

积雪扫尽。李慕婉坐在亭心，膝上铺软布，布上置一小炉，炉内无火，只放七块黑石。

她指捏石，轻轻一搓，石缝迸火星，片刻，炉面升温。王林盘坐对面，把铁梨木剑横于膝，

解下手腕布条，缠剑柄。弦准备好了？等你开口。弹吧，别停。琴音起，

初如滴水，继而湍流，最后化冰下暗河。王林闭眼，呼吸随弦走，一吸，胸腔像被雪填，

一呼，血沿四肢奔涌。他起身，木剑斜挑，剑无招，却每一下都磕在弦音的缝隙。琴与剑，

一个拉，一个斩，像两条互噬的蛇。月光穿破亭顶裂缝，落在剑锋，琴面，以及两人眉眼，

冷得像一层锡。三更，弦断一根。李慕婉指尖溢血，血珠沿弦滚，落炉嗤一声，化成红雾。

王林收剑，坐回，递上布条。她摇头，把血抹在唇上，轻轻一笑：弦断了，可以再续，

人别断。王林嗯一声，把断弦收入怀里，像收一道符。……次日，王林告假下山。

恒岳规矩，外门弟子未满三月不得离山，他不管。杜执事拦，他伸右手，掌心结满厚茧，

茧上嵌一道新血口，像裂开的峡谷。拦我，再试三招？杜执事侧身，任他过。

王林去的是朱雀北境黑市。黑市藏在雪谷，每月初一开，

卖的是见不得光的货：残卷、禁丹、妖兽骨。王林用全部月俸——六块下品灵石，

换一段冰蚕弦。弦入手，细如发，却韧可吊百斤。他揣进怀里，又花三枚铜板，

买一只桐木匣，匣面刻一行小字：凡音可逆天。回山路上，他遭伏。三人，黑衣，蒙面，

袖口绣藤纹。为首的是筑基中期，余下两人炼体九层。没人说话，雪地里只闻刀风。

王林不拔剑，先退十步，退到一株老松下。松枝低垂，雪压如瀑。他伸手折枝，枝长三尺，

粗如拇指，皮裂处渗出松脂，黏而香。三人围成半月，刀光交错。王林矮身，滑步，

松枝如鞭，先抽左侧脚踝，再点右侧肩井，最后回刺中路咽喉。三招，三人倒地，血溅雪，

开成一串红梅。他弯腰，掀开为首者面巾，对方已绝气，瞳孔里映出松枝影，

像插着一柄木剑。王林低声道：告诉藤化元，凡体来了。……夜归废亭，

李慕婉燃炉等他。炉内黑石只剩两块，火光弱，却把她的影子投在亭柱，大得像个女修。

王林递上冰蚕弦与桐木匣。她打开，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垂头，发梢遮住眉眼。王林，

你欠我一曲，得先活着。我尽量。若活不成，把骨头给我，我磨成琴轸，日日弹你。

好。对话短，像刀对刀，却双双带温度。……春初，积雪化水，沿山阶奔流。

王林的铁梨木剑裂了，纵纹贯穿，像被雷劈过。他把剑插回桩上，反手取松枝，削皮，打磨，

火烤定型。七日，新剑成，长三尺一寸，重一斤四两，无名。李慕婉在剑脊刻第五道痕，

用她的血。血入木，发暗红，像一枚早春的芽。夜里，二人再对琴。弦已换冰蚕，音更沉，

像井底回声。王林舞松枝，剑招仍无名字，却每一下都磕在弦的节点。琴音高时，他跃起，

如鹰扑雪；琴音低时，他伏地，似蛇贴冰。月至中天，李慕婉忽然收指，音戛然而止。

王林收势不及，松枝点地，咔嚓折断。够了。她起身，把琴抱在怀里，背对月光，

脸在阴影里。再弹，你会入魔。王林喘，虎口裂，血沿指缝滴，落地成冰。入魔，

也先护住你。李慕婉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井。护我，就先别死。……同一夜，

藤家城。铜镜重铸，镜面映出废亭，映出王林断枝，也映出李慕婉抱琴的剪影。藤化元独坐，

膝上横一柄白骨刀。他伸指，在镜面上划一道，镜里夜景立刻错位，亭顶裂缝被放大，

像一道峡谷。极境？凡体？他低笑，声音沙哑，像沙纸磨铁。那就让极境，

先尝尝化神之恨。窗外，风卷雪，雪粒敲窗棂，像无数细小的牙齿。……恒岳北崖，

天未亮。王林赤足站在断桩前，把无名松枝剑插回木桩裂缝。桩已裂而不倒，像极某种命运。

他抬手，指腹摩挲第五道血痕，轻声数：一，二，三，四，五……数完，转身，

面向东方。天际第一缕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睫毛，结成细小的霜。他眯眼，像对光，

也像对敌。下一道，用藤化元的血。风掠过，松枝微颤，发出第一声剑鸣。那声音极轻，

却传得极远，像把黎明，划了一道口。……恒岳山门宵禁，铜灯三盏，风里摇晃。

王林负松枝剑，踏影而行，衣角不沾雪。他要去的地方，叫藏骨涧——外门弃尸谷。

白日练剑，夜来葬人，恒岳弟子讳莫如深。王林却去得坦然：想活，先看透死。

涧口老树倒悬，枝桠如骨。雪压枝折，啪一声脆响，像先声夺人。王林止身，

耳侧捕捉到第二道呼吸——微、短、带铁锈味。出来。声音落地，雪窝翻涌，

一具尸体坐起。那尸体衣袍烂透，半边头颅塌陷，右眼却亮得吓人。嘿嘿，小娃，

借点火。王林不动，松枝剑尖垂雪。你是谁？司徒……南……名字像锈钉，

一字一字撬出口。王林眼底缩了缩：天逆珠里听过这声音，狂放、傲慢、睥睨众生。

如今却像破鼓漏风。你怎么活？活不了，所以想借。司徒南抬手，指骨森白，

借骨。雪更密，藏骨涧深处，磷火点点。司徒南说：我肉身毁在域外，元神碎成七瓣，

一瓣附天逆，一瓣沉此涧。需一具凡骨，无灵、无煞、无因果，最好。凡骨，王林有。

他伸左臂，右手握松枝，对准肘窝。要哪段？司徒南愣住，随即大笑，笑得雪沫四溅。

好，够狠，我喜欢！王林不笑，只道：我有条件。说。三件事：一，

护李慕婉；二，斩藤化元；三，还我自由。司徒南舔舔干裂唇，自由？小子，

你可知我是谁？知道，所以更该讲价。空气静三息。司徒南伸手，与王林击掌。

啪——雪雾炸开，磷火俱灭。月斜，涧底无风，却冷得发蓝。王林咬木枝，右手举剑，

锋口对准左臂。剑落，血成扇。骨断声脆，像折干柴。他额上汗珠瞬间结冰，却没哼一声。

司徒南元神化作灰雾，裹住那截臂骨，钻、融、合。片刻，雾凝成实体——一个高瘦男子，

披破烂黑袍，右眼亮似晨星，左眸空洞却泛剑芒。他挥臂，骨节噼啪暴涨，

气势一路攀至筑基后期，才缓缓停住。王林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撕衣缠臂，血浸透布，

又冻成硬壳。司徒南伸手，虚扶一把，小子，欠你一条命。王林摇头，欠我三件事。

黎明前，李慕婉被琴声惊醒。亭外，王林独臂抱琴，血沿指滴，却弹得稳。音比往日更低，

像井底暗潮。李慕婉没问，只把琴弦全部松开，重新上弦。新弦，是王林的血浸过的冰蚕丝，

音色沉到发冷。司徒南倚柱，抱臂看热闹，小两口，一个敢借，一个敢接，天生修道种。

李慕婉抬眸，前辈，琴需第三声，可否借剑？司徒南大笑，指尖一点，

虚空凝出灰雾小剑，投入炉中。琴成，三音共振——一声王林血，一声司徒骨，

一声李慕婉弦。废亭瓦片被音震得微颤，雪尘簌落，像下了一场反向雪。

信息传来：藤家外旗巡至恒岳脚下，共七人，筑基一名，余者炼体。司徒南伸懒腰，

活动筋骨？王林点头，把无名松枝剑插回腰间，仅剩的右手缠紧布条。李慕婉背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