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给我打来电话那天,外头正下着瓢泼大雨。她在电话里尖叫,说家里那头猪配种失败了,
家里缺钱。让我赶紧卷铺盖滚回来,嫁给村头瘸腿的张屠夫,给他生个崽儿,
换三千块彩礼给弟弟娶媳妇。我攥着手里那张省状元的录取通知书,只问了一句:“妈,
我是你捡来的吗?”她啐了一口,骂我是个赔钱货,然后挂了电话,断了我唯一的生活费。
我以为自己会饿死在宿舍,或者灰溜溜地滚回那个吃人的村子。可我没想到,
当我因为低血糖晕倒在讲台前时,迎接我的是全班同学凑出来的粮票和零钱。
我们班那个最高不可攀的京城高干子弟,第一次纡尊降贵,笨拙地剥开一个滚烫的鸡蛋,
塞进我手里,脸颊通红地命令我:“陈念,吃了它。你的命,最重要。”那一刻,
我冰冷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滚烫地烙了一下。011988年,秋。
我妈的电话像一道催命符,从村里唯一那台摇把子电话机里传过来,
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和她惯有的刻薄。“陈念!你个死丫头!家里的种猪配不上种,
今年又白瞎了!你弟弟等钱娶媳妇,你倒好,在城里享福!我告诉你,下个月生活费没了,
你赶紧给我滚回来!”我握着冰凉的话筒,窗外梧桐叶被秋风卷起,萧瑟得像我此刻的心。
我刚拿到第一个月的奖学金,正盘算着给家里买点什么,我妈的这通电话,像一盆冰水,
从头浇到脚。“妈,我……”“妈什么妈!村东头的张屠夫你还记得吧?他爹托人来说了,
只要你嫁过去,立马给三千块彩礼!三千块!够你弟弟盖新房了!你一个女娃子,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要嫁人生娃!”张屠夫,一个比我大二十岁,
小时候从猪圈顶上摔下来,瘸了一只脚的男人。我的血瞬间凉了。
攥着话筒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为了三千块,
你就让我嫁给一个瘸子?”“瘸子怎么了?瘸子能给你饭吃!你个赔钱货,养你这么大,
该给家里做点贡献了!”“啪”的一声,电话被她狠狠挂断。听着话筒里的忙音,
我浑身冰冷地瘫坐在公共电话亭的木凳上。我叫陈念,是我们山沟沟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
以省状元的身份考进了京城最好的大学。可这张录取通知书,在我妈眼里,不如三千块彩礼。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收到过家里一分钱。我开始疯狂地找活干,去食堂帮工,去工地搬砖,
去给人家抄写文稿。可八十年代的京城,一个女学生能找到的活计,挣的钱连填饱肚子都难。
我开始一天只吃一顿饭,后来是两天一顿。那天是周三,高数课。
教授在讲台上讲着复杂的微积分,我的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胃里像是有一只手在疯狂搅动,
疼得我冷汗直流。我掐着自己的手心,想撑到下课。可最终,我还是没撑住。
在全班同学的惊呼声中,我眼前一黑,直直地朝着讲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
我好像撞进了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鼻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
02我是在学校的医务室醒来的。雪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我一动,
就感觉手背上有点疼,低头一看,正在输葡萄糖。“醒了?”一个清冷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我们班的班长,江驰。江驰是我们班最特殊的存在。他穿着时髦的夹克衫,
用着我们闻所未闻的进口钢笔,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据说家里是部委大院的。
他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眼神疏离,像天上的冷月亮,让人不敢靠近。此刻,
这轮冷月亮就坐在我的床边,眉头微蹙地看着我。“医生说你严重营养不良,还有低血糖。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窘迫得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全校都知道我是省状元,现在,他们也知道我穷得快要饿死了。“谢谢你,班长。
医药费……我会尽快还你。”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躺着别动。”江驰按住我的肩膀,
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他把一个网兜放在我的床头,里面是几个苹果和一罐麦乳精,
“这是班费买的,别想太多。”我看着那罐麦乳精,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这年头,
麦乳精是顶顶金贵的补品。“我不能……”“陈念同学,”他打断我,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你晕倒了,作为班长,我送你来医务室,是我的责任。班委讨论过了,你安心养身体,
也是你的责任。你如果倒下了,会影响我们班的整体平均分。”这个理由,
真是……让人无法反驳。我低下头,小声说:“谢谢。”他“嗯”了一声,站起身,
“你休息吧,我让周玥等会儿给你送饭来。”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挺拔又利落。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下午,
我们宿舍的舍长周玥提着一个铝制饭盒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是个爽朗的京城大妞,
嗓门大,心眼好。“念念!你可吓死我了!”她把饭盒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飘满了整个房间,“快,趁热吃!食堂大师傅特地给你开的小灶,
红烧肉炖土豆!”我看着那饭盒里油光锃亮、颤巍巍的红烧肉,口水不争气地分泌出来。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尝过肉味了。“这……得花不少钱和粮票吧?”我迟疑着。周玥大手一挥,
把筷子塞我手里:“嗨!钱算什么!咱班同学凑的!江驰带的头,一人几毛钱,
粮票也是他想的办法。你甭管了,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那些糟心事儿斗!”我愣住了。
江驰?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班长?“他说,不能让咱们班的省状元饿死在教室里,
传出去丢的是咱们全班的脸。”周玥模仿着江驰的语气,逗得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边笑,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红烧肉上。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03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成了我们班的“重点保护动物”。
每天早上,我的书桌里都会准时出现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和两个白面馒头。中午和晚上,
周玥会拉着我去食堂,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可以打肉菜的特殊饭票,
给我打上满满一饭盒的饭菜。我过意不去,想把钱还给他们。江驰却把我叫到操场,
递给我一沓厚厚的、写满了英文的稿纸。“我们家有个亲戚在翻译社工作,最近缺人手,
我看你英语成绩不错,这些你拿去翻,一篇五块钱。就当……勤工俭学。”他说话的时候,
眼睛看着别处,耳根却有点红。我接过稿纸,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英文,
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翻译社的活儿。这些稿纸的页眉上,印着他父亲单位的抬头。
他只是想用一种不伤我自尊的方式,帮我。我没再拒绝,红着眼眶接下了这份“工作”。
我开始白天上课,晚上熬夜翻译。每一份稿子,我都用尽全力,翻得尽善尽美。
班里的其他同学也用他们的方式帮我。学委李凯会以“探讨难题”为由,
在周末请我“顺便”去他家吃饭,他妈妈每次都会做一大桌子菜,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
文艺委员张莉莉,会把她新买的的确良布料分我一半,笑着说:“哎呀,我妈买重样了,
这块给你做件新衣裳,不然浪费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尊严,
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我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随时可能被生活打垮的陈念。我有了铠甲,也有了软肋。这天,
我把翻译好的稿子交给江驰。他检查了一遍,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
“这是四篇的稿费。”我看着那几张崭新的“大团结”,心里暖烘烘的。这点钱,
够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班长,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道谢。他把钱塞进我手里,
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指尖,两个人都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清了清嗓子,
掩饰着不自然:“不用。你的水平很高,我亲戚很满意。”他转身要走,
我却鼓起勇气叫住了他:“班长,等一下!”他回头,眼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他:“这个,送给你。”他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个用麦秆编织的蜻蜓,栩栩如生。这是我老家的手艺,
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江驰捏着那只小小的麦秆蜻蜓,一向清冷的脸上,
竟然出现了一丝怔忪。他低头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自己夹克衫的胸前口袋,
那个位置,正对着心脏。“很好看。”他抬起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我收下了。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我看着他,
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04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妈就找来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学校地址,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像一颗炸弹,
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乱蓬蓬的,
一双三角眼在看到我时,迸发出精明又怨毒的光。“陈念!你个小贱人!老娘让你回家,
你敢不听!还在城里过得这么滋润!”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
她的嗓门又高又尖,瞬间吸引了来来往往所有同学的目光。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想挣脱,
她却抓得更紧了。“大家快来看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考上大学就忘了本!
让她回家给弟弟换彩礼,她就躲着不认娘了啊!没良心的白眼狼啊!”她一边嚎,
一边捶胸顿足,演得活灵活现。周围的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的脸烧得通红,
屈辱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没有!你放开我!”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放开你?你今天不跟我回去,我就死在这儿!”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各种难听的话。我被她死死拽着,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
接受着所有人的围观和审判。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了我面前。是周玥。
“阿姨,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周玥皱着眉,试图把我从我妈手里拉出来。
“你谁啊?滚开!我教训我自家闺女,关你屁事!”我妈一爪子就想往周玥脸上挠。“住手!
”一声冷喝,像冰凌一样砸过来。江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我们班的男生。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妈身上。
“放开她。”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妈被他的气势镇住了,
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骂得更凶了:“你个毛头小子算老几?这是我女儿!
我打死她都是应该的!”江驰冷笑一声,他没有跟我妈争辩,而是转向围观的同学,
朗声说道:“各位同学,这位阿姨为了三千块钱,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们学校的省状元,
卖给一个四十岁的瘸腿屠夫。现在,她闹到学校里来,是想逼陈念同学退学。大家说,
我们能让她得逞吗?”他吐字清晰,逻辑分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什么?卖女儿?这都什么年代了!”“太过分了!还是不是人啊!
”“为了三千块钱,就要毁了孩子一辈子?”舆论瞬间反转。刚才还同情我妈的眼神,
现在全都变成了鄙夷和愤怒。我妈傻眼了,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学生,
嘴巴这么厉害。她气急败 bại地指着江驰:“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江驰蹲下身,直视着我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阿姨,我劝您想清楚。《婚姻法》规定,禁止买卖婚姻。您现在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
如果您再胡搅蛮缠,我们只能报警,让公安同志来处理了。”“报警”两个字,像一道惊雷,
劈得我妈外焦里嫩。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欺软怕硬,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抓着我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我趁机挣脱出来,躲到了周玥身后。
江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陈念是我们班的学生,
我们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请您立刻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他身后那几个男生也往前站了一步,虽然没说话,但那架势,明摆着是给江驰撑腰。
我妈彻底怂了。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我骂道:“好你个陈念!
你翅膀硬了是吧!有种你一辈子别回来!我没你这个女儿!”说完,她灰溜溜地钻进人群,
跑了。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05我妈走了,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最后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