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清晨六点半,仿古座钟的钟摆刚刚颤巍巍地晃过最后一格。
淡金色的晨光透过半旧的丝绒窗帘,在空气中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浮尘在里面缓慢地打着旋儿。李秀娟女士,我们家的太后,退休前是区话剧团的台柱子,
此刻正精准地在这片光晕里,开始了她一天的开幕演出。
她斜倚在沙发上那条有点褪色的印度刺绣盖毯里,一只保养得宜、戴着只黯淡银镯子的手,
虚虚地搭在额头上。先是几声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咳,
然后是一声悠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足以让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都跟着抖三抖。
“唉……文丽啊,”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飘向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准备早餐的我,
空洞又苍凉,“我这身子骨,入了秋就一阵阵地发冷,心里头跟揣了块冰似的。
夜里总是梦见你爸……他是不是在下面想我了?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喽。”那语调,
那气口,活脱脱是《红楼梦》里弥留之际的林黛玉,只差没把“葬花”的台词也一并念了,
眼角甚至还适时地渗出了一点晶莹的湿润。我,张文丽,嫁进这个家五年,
从最初的惊慌失措、连夜挂专家号、炖补品熬药膳,到如今的见怪不怪,
内心早已修炼得如同那口仿古座钟的外壳,光滑,冷静,走针精准。
我把热好的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语气平和得像在汇报天气预报:“妈,
您上个月单位组织的全面体检,报告是我去取的。血脂血糖血压,
比我这三十出头的人都标准,骨密度堪比运动员。医生原话说,‘李老师,您这身体素质,
再活五十年没问题,比一头壮年期的牛也差不到哪儿去’。”说着,
我甚至懒得去掏手机调电子报告了。这套流程,每个月总要上演那么几回。
老太太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搭在额头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显然对我的“拆台”极为不满,正欲酝酿更悲苦、更具细节的台词,
旁边却猛地杀出个“程咬金”。
我那位日常在互联网公司当项目经理、逻辑缜密、用数据说话的老公赵明,
此刻不知是不是被清晨的薄雾糊住了脑子,
或许是连日的加班让他脑子里的哪根戏剧欣赏的保险丝终于熔断。
只见他一个箭步从卫生间门口窜过来,嘴里还叼着牙刷,泡沫都没吐干净,就“噗通”一声,
结结实实地跪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一个天鹅绒靠垫。
他双手紧紧抓住李秀娟女士那只没搭额头的手,声音是撕裂般的悲怆,眼眶说红就红,
牙刷在他嘴角滑稽地翘着:“娘——!我苦命的娘啊——!您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
丢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儿子还没好好孝顺您呢!”他这一嗓子,
堪比琼瑶剧里死了至亲的男主角,尾音拖得老长,还带着破音和牙刷阻碍产生的混响。
我端着牛奶杯的手僵在半空,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看着赵明那张因为过分投入而略显扭曲、还沾着牙膏沫的脸,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老赵家这话剧团的基因,是不是有点过于强大了?
隐性遗传还能隔代爆发?这出“苦情计”显然还没达到高潮。
小姑子赵娜的房门“哐当”一声被甩开,
这位雷厉风行的外企销售总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穿着真丝睡衣,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
手里还攥着个正在震动的手机,
显然是被她老哥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从至关重要的晨间跨国会议里硬生生嚎了出来。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这正谈着百万美金的单子呢!”她吼了一嗓子,
视线在跪地嚎哭的哥哥、扶额“垂死”的母亲以及面无表情端着牛奶的我身上迅速扫了一圈,
瞬间明白了战场局势。她烦躁地“啧”了一声,
另一只手顺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看面额大小不一,
估计是昨晚买咖啡找零随手塞进去的,看也没看,朝着沙发方向精准地一扔。钞票飘飘洒洒,
落在李秀娟女士的盖毯上、赵明的头上、以及地毯上。“说吧,李秀娟女士,
这次是看中了广场舞协会新出的镶钻演出服,
还是老年大学戏曲班组织的‘苏杭戏剧研学三日游’?要多少?直接报数!
”赵娜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被打断工作的火气,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奇迹发生了。
刚才还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的李秀娟女士,瞬间松开了儿子紧握的手,
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病人”。
她先是迅速地将散落在盖毯上的钞票归拢,手指灵活地清点了一下数目,随即抬起眼皮,
冷冷地扫了我们三人一眼,那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虚弱,
全是“尔等凡人竟敢打扰本宫演戏”的不悦和算计。
她拾起最后一张落在沙发扶手上的百元大钞,用两根手指夹着,对着光看了看水印,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甚至带着点金属般的冷硬:“哼,
区区小钱,打发叫花子呢?”她顿了顿,下巴微扬,掷地有声地宣布:“这次,你们妈我,
不跟那些业余的老头老太太争什么演出服和旅游了。我们剧团老姐妹说了,
社区要搞‘和谐家庭’年度汇演,选送节目到市里评比,一等奖奖金五千,还有奖杯!我,
李秀娟,要带着咱们家,排一出大戏,冲击一等奖,目标是——社区奥斯卡!”她目光灼灼,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那尊金光闪闪的“社区奥斯卡”奖杯已经触手可及。
赵明还跪在地上,仰着头,脸上的悲恸还没来得及切换,傻愣愣地问:“娘,
您……您没事了?”李秀娟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还不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
赶紧吃了早饭上班去,晚上回来我们开家庭会议,讨论剧本!”赵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对着手机那头说了句“抱歉,家事,十分钟后打给你,然后砰地一声又甩上了房门。
我默默地把牛奶放在餐桌上,心里叹了口气。得,这个家,是彻底消停不了了。
02嫁给赵明之前,我只知道未来婆婆是位退休文艺工作者,想象中应该是优雅知性,
带着点艺术家的清高。第一次上门,李秀娟女士确实表现得很“艺术家”。
她穿着一身改良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给我泡茶时手腕翻转,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谈吐间引经据典,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谈到焦菊隐,
听得我这个工科出身、整天和代码打交道的姑娘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婆婆真是高深莫测,
内心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当时赵明还悄悄握住我的手,低声说:“看,我妈多喜欢你,
跟你聊这么多。”我那时还傻乎乎地点头,觉得未来婆婆真是和蔼可亲。直到婚后住到一起,
我才逐渐品出味儿来。李秀娟女士的“艺术”,
是全方位、无死角、渗透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她不是简单地说话,而是在“念台词”。
高兴时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不高兴时就是《雷雨》里的繁漪,
“这屋子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让你递个遥控器,都能说出“请将那份掌控光影的权柄,
予我片刻”的腔调。起初,我试图配合,努力去理解她的“艺术世界”。她说闷,
我赶紧开窗通风;她说冷,我立刻抱来毯子;她说梦见去世的公公,我陪着掉眼泪,
宽慰她许久。但很快我发现,我的“配合”似乎助长了某种风气。尤其是在赵明在家的时候,
她的“戏”会格外足,而“剧本”的核心,往往围绕着——“儿子的爱被抢走了”。
记得有一次,我炖了她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火候掌握得极好,汤色奶白,莲藕软糯。
赵明喝了一大碗,赞不绝口:“文丽,你这手艺快赶上妈了!”我当时还挺高兴。
结果一扭头,看见李秀娟女士拿着小汤匙,舀着一勺汤,也不喝,只是幽幽地看着碗里,
轻轻叹了口气:“唉,人老了,不中用了。炖的汤也没人爱喝了,还是年轻人手艺好,
懂得与时俱进。”赵明立刻放下碗,凑过去:“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您炖的汤是家的味道,无人能替代!”“是吗?”李秀娟女士眼风扫过我,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我看明明你刚才喝文丽炖的汤,可是头都没抬呢。
”赵明顿时语塞,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脸上写满了为难。那一刻,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我辛苦一下午,不是为了换来这种比较和暗讽。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我给她买了件羊毛衫,她当着我的面说颜色太艳了不适合老人家,
等赵明回来,就变成“文丽有心了,知道我现在是黄脸婆,穿点鲜亮的提提气,
虽然这颜色确实有点扎眼……明明,你看妈穿着是不是很滑稽?
”赵明自然是哄着:“妈您穿什么都好看!文丽也是好意。”好意?在她转述的语境里,
我的“好意”总是带着点施舍和不懂事的味道。更让我憋屈的是家务。我刚嫁过来时,
抢着干活,她总是拦着:“哎呀,文丽,你上班辛苦,这些活儿妈来就行,妈虽然年纪大了,
但这点事还做得动。”说得无比体贴。可一旦赵明晚归,看到她在厨房忙碌,问一句:“妈,
怎么是您在做饭?文丽呢?”她就会一边捶着后腰,
一边用带着笑意的、略显疲惫的声音说:“没事,文丽工作累,在休息呢。
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唉,就是这老腰,有点不听话了。
”然后赵明就会带着点歉疚和心疼对我说:“文丽,妈年纪大了,以后做饭这些事,
你有空就多分担点。”我百口莫辩。难道我能说,是您妈非不让我动手,
非要在我老公面前展现她的“无私奉献”和“年老体弱”吗?这种暗流汹涌的婆媳过招,
赵明似乎从未真正察觉。他像个在两大影后对戏现场昏昏欲睡的观众,
只看到台前的“母慈子孝”、“婆媳和睦”,完全感受不到幕后那没有硝烟的刀光剑影。
他总觉得他妈是明事理、有点小文艺的退休老人,而我是温柔体贴、偶尔有点小脾气的妻子,
两人之间那点“小摩擦”,不过是生活习惯不同而已。他甚至有一次还对我说:“老婆,
妈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喜欢人哄着,你多让着她点,她不容易,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憨直”的脸,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啊,她不容易,
所以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用“不容易”作为武器,在她儿子面前,
永远扮演那个需要被呵护、被偏爱的“弱者”,而我,这个“外来者”,
任何一点“不配合”,都成了不懂事、不体谅。03矛盾爆发在一个周末。赵明难得不加班,
我们计划好下午去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电影。午饭是我做的,三菜一汤。吃饭时,
李秀娟女士一切正常,甚至还点评了一下我做的清蒸鱼火候过了点,不如她蒸得鲜嫩。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进厨房,赵明在客厅回复工作邮件。我正准备洗碗,
李秀娟女士走了进来。“文丽,你放着,我来洗。”她说着,伸手来接我手里的碗。
这是她惯常的戏码,我知道赵明在客厅,能听到厨房的动静。若是平时,
我可能会假意推辞两句,然后“无奈”地让她洗,成全她的“表演”。但那天想着要赶电影,
时间有点紧,加上她刚才点评我厨艺的那点不快还堵在心里,我便没有松手:“妈,没事,
就几个碗,我很快洗完,您去看电视休息吧。”“那怎么行,你做饭辛苦了,
洗碗这种活儿妈来。”她坚持,手已经抓住了碗的边缘。“真不用,妈。”我也没松手。
就在这推让之间,不知怎么,她手一滑,那只白瓷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同时,李秀娟女士“哎哟”一声,身体微微一个趔趄,扶住了旁边的料理台,眉头紧紧皱起,
脸上瞬间布满痛苦的神色。“妈!您怎么了?”赵明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没事,
没事……”李秀娟女士摆摆手,声音虚弱,“就是刚才没拿稳,碗掉了,
可能……可能不小心扭了一下脚踝。”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疼痛,有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控诉?仿佛在说:看,
都是因为你不让我洗碗,才导致这样的后果。赵明赶紧蹲下身去看她的脚踝:“扭到了?
严不严重?疼得厉害吗?我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裤脚。我也愣住了,
看着地上的碎片和婆婆痛苦的表情,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扭伤了,
还是……又是一场即兴演出。但地上的碎碗是实实在在的,她脸上的痛苦也看起来无比真实。
“妈,对不起,我……”我下意识地想道歉,不管怎样,碗是在和我推让时摔碎的。
“不怪文丽,”李秀娟女士立刻打断我,语气带着一种深明大义的隐忍,“是妈自己老了,
不中用了,连个碗都拿不稳了,还给你们添麻烦……”说着,眼圈竟然微微泛红。
赵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和不解:“文丽,妈要洗你就让她洗嘛,
争什么?”一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心里。看,剧本果然按照她的预设发展了。
她成了忍气吞声、受伤还维护儿媳的可怜婆婆,而我,
成了不懂事、争强好胜、导致婆婆受伤的恶媳妇。“我……”我想解释,
但看着赵明已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妈往客厅沙发走去,
那背影写满了对母亲的关切和对我“不懂事”的埋怨,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天下午的电影自然是泡汤了。赵明忙着给他妈冰敷、找红花油,嘘寒问暖。
李秀娟女士靠在沙发上,脚踝上敷着毛巾,指挥着赵明拿这拿那,“明明,给妈倒杯水,
要温的。”“明明,妈那个靠垫有点矮了,再拿一个来。”她享受着儿子全然的关注和伺候,
偶尔瞥向我时,眼神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虽然那得意掩饰在痛苦的表情之下,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默默地打扫了厨房的碎瓷片,看着那堆碎片,
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碎了。这种无处不在的算计和表演,真的太累了。晚上,
我忍不住跟赵明抱怨:“你妈根本就是故意的!她平时身体好得很,
怎么可能推让一下就扭到脚?而且我看她后来走路也没什么不对劲!
”赵明皱起眉头:“文丽,你怎么能这么说妈?
她脚踝都肿了虽然我看的时候并没觉得有多肿,妈年纪大了,骨质疏松,
不小心扭一下很正常。她都说没事了,不怪你,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看,他总是这样。
他愿意相信他母亲表现出来的“柔弱”和“大度”,却不愿深究这背后的潜台词。在他眼里,
我成了那个“胡思乱想”、“斤斤计较”的人。那次之后,我彻底明白了,在这个家里,
讲道理是没用的。因为李秀娟女士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活在自编自导的戏剧里,
而唯一的观众和评委——她的儿子赵明,永远无条件地站在“弱者”那一边。
04“扭伤”风波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我。既然正常的沟通无效,讲道理她装听不懂,
那我何必再苦苦维持表面的和平,陪着她演那些憋屈的对手戏呢?她不是爱演吗?行,
那我们就一起演。不仅我演,我还要拉着赵明,
甚至拉上偶尔回家、同样不堪其扰的小姑子赵娜,我们一起演!把我们家变成一个大剧场,
看谁先撑不住!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机会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