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显德二十一年 腊月二十西子时更鼓刚敲过,长安城却像一锅将滚未滚的汤——热气在底下暗涌,表面只浮几颗细泡。
贡院街三府井巷里,知不足斋的后堂还亮着灯。
灯下摆着一张誊抄的试题卷,墨迹未干。
阿九伏在案角,一边研墨,一边打瞌睡,额发被灯花燎出焦味也不自知。
苏子晦披着狐裘,手执紫毫,在纸眉处轻轻勾出一朵五瓣梨花纹——那是"寒门社"暗记的变体,只有今科贡试的十八名寒门举子能看懂。
"公子,离入闱只剩三个时辰,您还帮他们押题?
"阿九揉揉眼,"万一走漏风声,摄政王的鹰犬......""考题早走漏了。
"苏子晦将纸条吹干,折成指甲大的方胜,"世家子手里,如今连策问草稿都写好了。
我若不给寒门一点光,他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说话声极低,却掩不住眉梢的倦意。
昨夜从旧书巷归来,他呕了小半盅血,此刻指尖泛着青,一盏灯都端不稳。
"把梨花纹送到韩无咎手里,让他照计划发出去。
"苏子晦将方胜递给小厮,抬眼一笑,"另外,替我告诉谢家那位小公子——他欠我的人情,今日该还了。
"阿九应声出门。
雪色映窗,屋里只剩灯芯噼啪。
苏子晦摊开掌心,那枚铜钱在灯下泛着暗红——昨日城门口摸来的"醉魂香"钱。
他取过小刀,将铜钱边缘轻轻刮下一层铜屑,投进茶盏。
茶面立刻浮起一缕幽蓝,转瞬即散。
"摄政王,你送考生的见面礼,我替你回敬。
"他低咳两声,将茶泼进火盆,火苗"嗤"地窜高,映得他眼底一片森冷。
---卯正三刻,钟鼓齐鸣,贡院开门。
寒门举子韩无咎裹着旧棉袍,与十七名同窗鱼贯而入。
他们袖口都绣着五瓣梨花纹,针脚细若游丝,远看只当装饰;近看,则是一组极小的数字——"丙三、丁七、戊一",对应策问三题草稿的行数。
贡院分天、地、人三闱。
寒门子多被分在地字北棚,与厕井相邻,风过腥臊扑鼻。
而天字南棚,则是世家子弟的去处:火盆、热酒、锦褥一应俱全。
韩无咎刚落座,便觉脚边微沉——一只鎏金暖炉被人推过来。
对面,谢家嫡孙谢清晏悠然展卷,冲他扬了扬眉:"谢某怕冷,顺带给韩兄也驱驱寒气。
"韩无咎心知对方受苏子晦之托,却不敢多言,只在卷下拱了拱手。
鼓声再响,封门。
两道朱衣监试官并肩而入:一个是礼部侍郎柳澄,摄政王门下;另一个却是翰林院新来的编修裴照,年仅二十西,寒门出身,传闻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主考。
柳澄环视棚内,目光在北棚十八人袖口一扫,眼底掠过阴鸷。
他轻咳一声,示意差役发题。
题纸落下,韩无咎心头蓦地一紧——策问三篇,竟与梨花纹所示分毫不差:一、论北狄互市之弊;二、论世家占田之害;三、论军户逃亡之由。
三题皆触权贵逆鳞,尤其第二题首指摄政王姻亲——清河崔氏。
往年寒门子若敢如此写,轻则黜落,重则"诽谤朝廷"流放三千里。
他抬头,正见柳澄似笑非笑地抚着茶盏,那茶色浑浊,与昨夜苏子晦茶盏里的幽蓝如出一辙。
——"醉魂香"加量,可使人亢奋迷幻,笔不随心。
柳澄要让寒门子在考卷上"自陈罪状",再一网打尽。
韩无咎攥紧笔管,掌心全是汗。
就在此时,谢清晏忽地起身,冲柳澄一揖:"大人,学生昨夜偶得佳酿,愿奉一盏以谢朝廷知遇。
"差役接过酒壶,银针探过无毒,便呈给两位主考。
柳澄自持身份,只微呷一口;裴照却是寒门,不好推辞,连饮三杯。
酒过盏空,谢清晏又道:"今科试题,似与往岁不同。
学生斗胆,请大人当众宣读题解,以安考生之心。
"棚内哗然。
宣读题解本是惯例,但今年礼部以"防漏题"为由免了。
谢清晏此言,无疑将柳澄架在火上。
柳澄面色微沉,正要呵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那"佳酿"里混了苏子晦给的"醒魂"丸,与醉魂香相克,却单独服用会令人短暂失神。
"题......题解......"柳澄扶案,额头冷汗淋漓,眼前幻象丛生,仿佛看见十年前沈家血夜,无数冤魂索命。
他猛地抓住裴照,嘶声道:"本官不适,你来宣读!
"裴照亦觉耳热心跳,却强自镇定,展开题解朗声诵读。
他声音清朗,字字如锤:"——互市之弊,在***;占田之害,在权豪并吞;军户逃亡,在将门私役。
诸生但抒己见,言者无罪!
"一句"言者无罪",如春雷破冰。
北棚十八人精神大振,奋笔疾书。
韩无咎深吸一口气,将写满草稿的袖中纸条吞入口中,字字句句,从肺腑倾泻而出。
---午后,雪霁日出。
收卷号角响起,柳澄己被人扶去偏殿"歇息"。
裴照收拢卷宗,目光在寒门子一张张疲惫却透亮的脸上掠过,心底暗潮翻涌——他认出那梨花纹。
三年前,他连中三元却险些被世家顶替,是一个白衣人暗中相助,才让他走到今天。
那人只留下一句话:"若有一日你为考官,给寒门一点光。
"裴照掩下情绪,朗声宣布:"本次阅卷,本官将亲自誊录、糊名,呈摄政王与陛下御览。
三日后放榜,诸生静候!
"人群散去。
谢清晏追上韩无咎,将一张折得极细的纸条塞进他手:"苏先生让带给你的,今夜三更,听雨楼。
"韩无咎展开纸条,上面只有西字:"醉魂己解,静待春雷。
"他回头望向贡院高墙,积雪在阳光下刺目得像刀。
刀光里,他仿佛看见一袭白衣立于墙头,正低头整理袖中棋谱——棋局才开第一子,对手尚未察觉,自己的"帅"己被悄悄挪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