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身下的床榻柔软舒适，带着清冽的檀香气，与他过去十六年习惯的乱葬岗的阴冷坚硬，或是重生后随遇而安的客栈床铺，截然不同。
他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云深不知处，静室，蓝湛的地盘。
而且，他昨晚是睡在蓝湛的静室内的。
虽然是在外间的榻上，但这己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记得自己昨晚以“月色太好舍不得睡”为由赖着不走，又借口“初来乍到怕黑”，最终蓝忘机虽面无表情，却默许了他占据那张原本用于小憩的矮榻。
魏无羡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惬意的轻响。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外间，正好看见蓝忘机端坐在书案前，身姿笔挺，己在批阅文书。
晨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侧影，神情专注，宛若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
“蓝湛，早啊！”
魏无羡笑嘻嘻地凑过去，毫不客气地趴在书案另一头，歪着头看他，“你们家起得也忒早了，鸡都没叫呢吧？”
蓝忘机笔尖未停，只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云深不知处，卯时作。”
“卯时？！”
魏无羡夸张地哀叹一声，“这是人过的时辰吗？
我以前在莲花坞，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
他眼珠一转，开始讨价还价，“蓝湛，你看啊，我呢，不算你们家的正式弟子，对吧？
这家规三千条，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
蓝忘机放下笔，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你想如何通融？”
魏无羡立刻来了精神，如数家珍：“你看，这起床时辰能不能晚点？
这不能疾行，我走路快惯了，憋得慌！
还有这禁酒令......”他指了指书案上那只空了的白玉酒壶，“你这都给我备好了，总不能再让我偷偷摸摸喝吧？
多不雅正。”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蓝忘机的表情，准备了一肚子歪理打算软磨硬泡。
谁知，蓝忘机只是静静听完，然后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语气平淡地扔下一句：“随你。”
魏无羡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我？”
“嗯。”
蓝忘机应了一声，补充道，“静室内，随你。”
魏无羡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
蓝湛这是......在静室范围内，给了他一块“法外之地”？
三千条家规，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对他魏无羡形同虚设？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比喝了十坛天子笑还让人熏然。
他强压下想要扑上去抱住眼前人的冲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大大的、灿烂无比的笑容。
“含光君，你这可是徇私枉法啊！”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道，眼底却闪着狡黠而快活的光。
蓝忘机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点红晕，垂下眼帘，继续批阅文书，不再理他。
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规规矩矩的叩门声，是负责送早膳的弟子。
蓝忘机扬声道：“进。”
两名年幼的弟子低着头，端着清淡的粥点和素菜，目不斜视地走进来，将食案轻轻放在桌上，行礼后便欲退下。
整个过程安静得落针可闻，充分体现了蓝氏子弟的雅正。
魏无羡看得有趣，忽然起了玩心。
就在一名弟子经过他身边时，他故意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极大，差点碰到那弟子。
小弟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魏无羡笑嘻嘻的脸。
“小公子，早啊！”
魏无羡热情地打招呼。
那弟子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魏、魏前辈早”，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了出去，连礼仪都忘了大半。
魏无羡乐不可支，转头对蓝忘机说：“蓝湛，你看你家的孩子，胆子也太小了。”
蓝忘机看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并未出言责备，只是对魏无羡道：“用膳。”
魏无羡心情大好，坐到桌前，拿起勺子搅了搅清可见底的米粥，又看了看几碟绿油油的蔬菜，叹了口气：“蓝湛，你们家的伙食，也太清淡了。
长身体的时候，得吃点有油水的啊。”
他嘴上抱怨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了起来。
毕竟，这是蓝湛给他准备的。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天的粥，好像比记忆中的味道，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用过早膳，魏无羡闲不住，决定去外面“熟悉熟悉环境”。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静室，刚踏上回廊，便想起“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的规矩。
他故意放慢脚步，学着蓝家子弟那样西平八稳地走了几步，觉得浑身别扭。
正好看见蓝景仪和蓝思追从不远处走来，似乎正要去做早课。
魏无羡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思追！
景仪！”
蓝景仪闻声抬头，看到魏无羡，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刚要快步跑过来，猛地想起家规，赶紧刹住脚步，改用标准的步速走来，只是那急切的眼神藏不住。
蓝思追则一如既往的温和守礼，微笑着稳步上前，躬身行礼：“魏前辈。”
魏无羡看着他们俩，又想起刚才那个被自己吓跑的小弟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一手一个揽住他们的肩膀，完全不顾“举止端方”的约束：“走走走，带我去逛逛，看看这几年有什么变化没？
顺便跟我说说，你们家这规矩，有没有什么空子可以钻？”
蓝景仪憋着笑，偷偷瞄了一眼静室的方向，见含光君并未出现，这才小声又兴奋地说：“魏前辈，您可回来了！
我们......”蓝思追轻轻咳嗽一声，示意景仪注意言行，但看向魏无羡的目光里，也充满了由衷的喜悦。
回廊下，阳光明媚。
魏无羡就这样勾肩搭背地“拐带”着两个小辈，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他所过之处，那套延续了数百年的、刻板而肃穆的规矩，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圈生动而温暖的涟漪。
静室门口，蓝忘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充满活力的背影，目光深远，良久，才转身回到室内。
案上，属于魏无羡的那副碗筷，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蓝忘机走过去，轻轻将其收起，动作轻柔而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