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晶灯的光太亮了。晃得人眼睛疼。我站在宴会厅角落。香槟杯里的气泡不断上升,破裂。
像周围这些人的笑脸。虚假,短暂。那位林小姐又过来了。白色的长裙,温婉的微笑。
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司辰,伯母让我来看看你。”她的声音很轻柔。
像精心调校过的乐器。我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窗外。
海城的夜景是一片冰冷的星光。和这里一样。我想起母亲。她以前也常穿这样的白裙子。
在类似的宴会上,站在父亲身边。笑得像个完美的瓷娃娃。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笑容背后,
是每天都要服用的抗抑郁药。是深夜书房里压抑的哭泣。她走的时候,才四十岁。医生说,
是心病。“不舒服吗?”林小姐轻声问。她的关心也很标准。像背诵台词。我放下酒杯。
“失陪。”转身离开的瞬间,能感觉到她完美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会恢复。
她们总是这样。司机为我拉开车门。“回老宅吗,陆先生?”“随便开。”我扯下领带,
扔在一边。车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像这个城市虚假的脉搏。我需要一点真实的声音。
哪怕只是噪音。车拐进一条窄巷。和外面的繁华格格不入。空气突然变得浓稠。
烧烤的油烟味。啤酒的麦芽香。还有嘈杂的人声。这些味道和声音像有生命一样,钻进车里。
一个急刹。车轮碾过积水。泥点溅上皮鞋。我皱眉。“喂!长没长眼睛啊!
”一道清亮的声音劈开嘈杂。我抬头。一个大排档门口。站着一个彩色头发的女孩。
粉紫色短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手里抓着把青菜,水正往下滴。眼线画得很飞。
破洞牛仔裤,铆钉夹克。整个人亮得刺眼。我懒得说话。推门下车,想透口气。
巷子里的空气混浊,但至少是活的。不像宴会厅,连空气都经过过滤。“啧,
开豪车了不起啊?道歉会不会?”她跟了过来。声音很近。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转身。
“离我远点。”“哟,洁癖啊?”她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故意甩了甩手里的青菜。
冰凉的水珠溅到我西装上。在昂贵的面料上留下深色痕迹。时间停了一秒。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沉下来。二十八年,从没人敢这样。她仰着头,眼睛亮得惊人。
像野地里未经驯化的动物。不知道危险为何物。“你知道这件西装多少钱吗。
”我的声音很冷。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不知道。”她答得干脆。
“反正够你在这条街摆一个月摊。”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不像我。或者说,
这太像他们了。她的眼神变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随即扬起下巴。“所以呢?
有钱就可以溅人一身水不用道歉?”她指了指自己裤脚上的泥点。“我的裤子虽然不值钱,
但也是刚洗的。”我们僵持着。身后是她家的大排档。“焰子!三号桌的烤鱼好了!
”有人在里面喊。原来她叫焰子。倒是人如其名。“算你走运。”她瞪我一眼。
“有客人点单,没空跟你计较。”转身跑回店里。像一阵风。我站在原地。
西装上的水渍慢慢扩大。本该生气。却莫名想起刚才宴会上,那些完美无缺的笑容。
没有一个人,敢把水甩到我身上。包括那个将要和我结婚的林小姐。鬼使神差地,
我走进那家大排档。塑料桌椅,油腻的地面。空气里都是香料味。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猜拳声,碰杯声,小孩的哭闹声。真实得让人无所适从。她正在给一桌上菜。
双手各端一个盘子。脚步轻快。“您的毛血旺!小心烫!”声音清亮,穿透嘈杂。
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菜单塑封的,边角卷起。油渍斑斑。她走过来,掏出小本子。
“吃什么?”语气硬邦邦的。显然还记得刚才的事。“有什么推荐。”“都行。
”她不耐烦地用笔敲敲本子。“我们这的招牌是烤脑花。”说完,故意看着我。
像在等我的反应。她知道我这种“有钱人”会嫌脏。“那就来一份。”她愣了一下。
笔尖在本子上戳了个点。“真的?”“还有烤串,每样来一点。”“啤酒?”“可以。
”她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她。“再加个炒青菜。”“哪种青菜?”“就你刚才手里那种。
”她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等着。”等菜的时候,我观察这家店。墙上贴着价目表,
字迹歪扭。角落有个小电视,正在放狗血连续剧。隔壁桌几个大哥光着膀子,喝酒划拳。
有个小孩钻到桌底捡筷子,被他妈妈拎出来。这一切都粗糙,混乱。却充满生命力。
她端着烤脑花过来。锡纸包着,还在滋滋响。“敢吃吗?”她放下盘子,语气挑衅。
我拿起勺子。脑花嫩滑,入口即化。辣味后劲很足。但意外地好吃。“怎么样?
”她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不错。”她撇撇嘴,似乎有点失望。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吃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狗叫。还有男人的骂声。“死狗!滚远点!
”她像听到什么信号,扔下托盘就冲出去。我也跟了出去。巷子口,
几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对着一条流浪狗踢踹。狗瘦得皮包骨,缩在墙角哀鸣。“干什么呢!
”她一声吼。整个人挡在狗前面。“这你的狗?”醉汉嬉皮笑脸。“不是,但你们不能打它。
”“多管闲事!”一个男人伸手想推她。我下意识上前一步。但她动作更快。
抄起旁边摊位的扫把,横在身前。“动一下试试?”眼神凶得像要杀人。
那几个醉汉竟被镇住,骂咧咧地走了。她扔掉扫把,蹲下身看狗。动作突然变得很轻。
“没事了,坏蛋走了。”声音柔和得不像同一个人。狗舔了舔她的手。
她起身去隔壁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仔细剥开,喂给狗吃。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彩色的头发在光下像一团真正的火焰。温暖,明亮。我站在暗处,没有打扰。
想起母亲生前也爱喂流浪猫。但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她说,被人看见不好。不符合身份。
焰子不怕被人看见。她活得理直气壮。回到店里,她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端菜,擦桌子,
算账。偶尔和熟客开玩笑,声音爽朗。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我结账时多放了几张钞票。
“什么意思?”她挑眉。“狗的火腿肠,我请。”她抽走该收的部分,把多余的推回来。
“用不着。”走出店门,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不少。司机等在巷口,小心翼翼打开车门。
“陆先生,老爷来电话催了。”我嗯了一声,坐进车里。车窗外,
那团粉紫色的火焰还在忙碌。在油腻的桌椅间穿梭,像不知疲倦。这个叫焰子的女孩。粗鲁,
张扬,不懂规矩。但她保护一条野狗时的眼神。比宴会厅里所有人都干净。手机震动。
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明天和林家吃饭,别迟到。”我关掉屏幕,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却是两个画面交替。一个是林小姐完美的微笑。一个是焰子拿着扫把,挡在狗前面的样子。
像两个极端的世界。车驶出巷子,重回霓虹深处。但那股烧烤的味道,好像还留在空气里。
还有她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今晚大概要失眠了。
因为那条巷子。因为那家店。因为那个,敢用洗菜水泼我的女孩。
2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个不停。我按掉闹钟,坐起身。昨晚没睡好,眼底有血丝。冷水冲过脸,
稍微清醒些。镜子里的人依旧西装笔挺,一丝不苟。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领带系到一半,
我停下手。选了条没那么正式的暗纹款。司机早早等在楼下。“陆先生,直接去公司吗?
”“不。”我看向窗外,“去城南旧区。”车轮碾过清晨的马路。越往南开,高楼越少,
市井气越浓。早点摊冒着热气,行人步履匆匆。和城北是两个世界。车停在巷口。这个时间,
夜市摊位都收着,冷冷清清。只有几家早餐店开了门。我让司机等着,自己下了车。
空气里有油条和豆浆的味道。我走到昨晚那家大排档门口。卷帘门关着,上面贴了些小广告。
旁边有个小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里面很暗,堆着桌椅和箱子。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谁啊?”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沈焰从杂物后面钻出来。
没化妆,头发乱糟糟地扎着。穿着洗旧的T恤和运动裤。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装着猫粮。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路过。”我说。她显然不信,但没多问。蹲下身,
把猫粮倒进一个小碗。几只流浪猫从角落钻出来,围着她蹭。她的动作很轻,
和昨晚判若两人。“它们每天都来?”我问。“嗯。”她头也不抬,“比有些人靠谱。
”屋里光线不好,只有一扇小窗透进阳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她喂完猫,站起身,
拍了拍裤子。“吃早饭了吗?”她突然问。我摇头。“隔壁豆花不错。”她往外走,
“我请客。”我们坐在路边的小塑料凳上。桌子油腻腻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她。“焰子,
老样子?”“两份。”她指指我。豆花端上来,热气腾腾。她加了很多辣油和香菜,
吃得很快。我学着她的样子,舀了一勺。味道意外地不错。“你常来?”我问。“嗯。
”她擦擦嘴,“比那些大饭店实在。”阳光照在她脸上,很干净。没有浓妆,
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眼睛很亮,像昨晚护着狗时一样。手机响了,是秘书的电话。
我按掉没接。“有事你就去忙。”她说,“我该开工了。”她站起身,把碗送回摊位。
动作利落,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我看着她背影,突然开口。“晚上还摆摊?”她回头,
有点惊讶。“当然摆,要吃饭的。”“那我再来。”我说。她笑了,带着点戏谑。“陆少爷,
我们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想吃烧烤。”我说。她打量我几秒,摇摇头。
“随你。”转身走进店里,卷帘门哗啦一声拉开。我回到车上,司机欲言又止。“回公司。
”我说。车驶离旧区,重回繁华街道。但那股豆花的味道还在嘴里。还有她素颜的样子。
比昨晚更真实,更鲜活。会议室里,高管们汇报着数据。我听着,却想起她喂猫时的侧脸。
那么专注,那么温柔。和这个精致冰冷的世界格格不入。父亲发来消息,提醒晚上的饭局。
林家,林小姐。完美的家世,完美的履历。像橱窗里的模特,没有瑕疵。我回复知道了。
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但我的眼前,
总是那条嘈杂的巷子。和那个像野草一样生长的女孩。秘书送来今晚宴会的流程。
我翻了几页,合上。“晚上我有事,推掉。”秘书惊讶地看着我。“可是林家……”“照做。
”我说。她离开后,办公室安静下来。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整个城市。
城南旧区在视野边缘,模糊不清。但我知道那里有什么。有一团火,在安静地燃烧。
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离开了公司。没让司机送,自己开了辆普通的车。再次驶向那条巷子。
夜幕降临,夜市刚刚苏醒。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停好车,走向那家大排档。
沈焰正在忙碌。粉紫色头发在灯光下很显眼。她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
大声招呼客人,手脚麻利。看到我,她扬了扬下巴。“自己找地方坐。
”像对任何一个普通食客。我选了角落的位置。菜单油腻腻的,字迹模糊。她忙完一阵,
走过来。“吃什么?”“你推荐。”我说。她报了几个菜名,语速很快。“都要了。”我说。
她记下,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她。“再加瓶啤酒。”她挑眉。“陆少爷也喝这个?”“不行?
”“行。”她笑了,“等着。”烧烤很快上来,冒着热气。味道很重,香料放得足。
我尝了一口,确实不错。啤酒是冰镇的,瓶身凝着水珠。她忙里偷闲,靠在柜台边休息。
有熟客和她开玩笑,她笑着回嘴。那么自然,那么生动。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如鱼得水。
我慢慢吃着,看着。这里的一切都粗糙,但真实。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精致的面具。
人们大声说笑,痛快吃喝。像她一样,活得淋漓尽致。突然有人闹事。几个醉汉吵起来,
推翻了桌子。碗盘碎了一地,客人纷纷躲开。老板急着劝架,场面混乱。沈焰冲过去,
挡在老板前面。“要打出去打,别在这儿撒野!”她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醉汉骂骂咧咧,
伸手要推她。我站起身,抓住那人的手腕。他吃痛,酒醒了几分。“滚。”我说。他看看我,
又看看沈焰,悻悻走了。其他醉汉也跟着离开。老板连声道谢,开始收拾残局。
沈焰转头看我。“谢了。”她说,眼神有点复杂。“顺手。”我说。她没再说什么,
去帮忙收拾。动作利落,没有丝毫娇气。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
这个角落比任何宴会厅都让人舒服。重新坐下,啤酒已经不那么冰了。她收拾完,
又给我拿了瓶新的。“请你。”她说。我们没再交谈。她继续忙碌,我继续看着。
直到客人渐渐散去,夜市接近尾声。我起身结账。她报了个数,我付了钱。“明天还来吗?
”她突然问。“来。”我说。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去擦桌子,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单薄。
却又那么坚韧,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我走出巷子,夜风扑面。身上沾了烧烤的味道,
久久不散。像一种印记,提醒着我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有她的,鲜活的世界。
3引擎盖上还沾着昨晚的油渍。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司机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今天不用送。”我说。他如释重负地点头。我没走向车库里的任何一辆车。那太显眼了。
我走向地铁站。早高峰的人流裹挟着我。西装成了累赘。我和无数陌生的身体挤在一起。
气味复杂。汗味。早餐味。廉价香水的味道。不适感从每个毛孔钻进来。但我没退出去。
我在计算时间。从公司到她那个街区。需要换乘两次。一共四十七分钟。
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距离。出站时,阳光刺眼。巷子白天的样子和晚上不同。安静。慵懒。
几家店铺半开着门。她的大排档卷帘门紧闭。旁边有个简陋的招牌:“老王烧烤”。
字迹褪色了。我来得太早。我在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水。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清巷口。
店员好奇地打量我。我的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时间过得很慢。我处理了几封邮件。
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店里很突兀。卷帘门被拉响时,我抬起了头。是她。
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扎着。没化妆。看起来小了几岁。她费力地把门推上去。
露出里面堆放的桌椅。她开始搬东西。桌子。椅子。塑料箱。动作熟练。但能看出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