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泥土沈青禾在监狱门口站了十分钟,没等到一辆车。九月的太阳像烧化的铜汁,
浇在她剃得发青的头皮上。她抬手想抹汗,却发现手里除了释放证明,
还有一张薄薄的A4——右肺上叶占位,考虑恶性,建议进一步检查。她把诊断书折成四折,
再对折,最后压成一条,塞进牛仔裤最浅的口袋。牛仔裤是旧款,
阔得能装下她整个落败的江湖。公路尽头有辆去荷城的大巴,脏得看不清原色。
司机叼着烟问:“走吗?最后一班。”她踩上踏板,像踩住自己仅剩的一条命。
荷城是长江冲出来的淤泥滩,盛产莲子、螃蟹与赌徒。外婆在世时,
总说那是一块“插筷子也发芽”的肥地。可外婆死后,田地荒芜,村人外出打工,
老屋被藤蔓吃掉。沈青禾在客运中心买了一张到柳条沟的小巴票。
售票员抬头愣了半秒:“柳条沟?那村快没人了,你回去扫墓?”“回去种田。
”售票员笑出了褶子,像听一个笑话。车晃了两小时,越走路越窄,柏油断在镇口,
剩下碎石子。窗外从高楼大厦退成竹林、野塘,最后退到一片稗草比人高的荒坂。
司机把车停在石碑旁,回头喊:“下车吧,再往里调不了头。”沈青禾拎着一个纸箱下车。
箱子里是狱友送的《蔬菜栽培学》、半包洗衣粉、一把塑料梳子。石碑上的红漆剥落,
只剩“沟”字翘着脚。她伸手去抠,指尖沾了雨渍一样的锈。沿着田埂走一里,
是她家的老屋。瓦片塌了半边,屋脊长出一丛芒草,风一吹,像给死人上坟插的幡。她推门,
门轴发出长叹,像替她哭。灰尘在斜阳里飘,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把纸箱放在唯一没塌的方桌上,抬头看见房梁悬着一根棕绳——母亲就是在这里了结的。
沈青禾没哭,她蹲下身,从兜里摸出那张癌症确诊书,平平整整铺在地面,
然后压了一块碎瓦。“妈,我也快了。”她轻声说,“但得先把秧插下去。
”老屋西侧有两亩承包地,确权证上写着外婆的名字。沈青禾蹲在地头,
看见野草密得插不进脚。她弯腰拔了一撮,指缝被锯齿割出血。血珠滴进泥土,眨眼不见。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监狱后墙根的一株小蒲公英,水泥缝里挤出毛茸茸的脑袋。
她每天放风都会给它浇水,用塑料牙刷柄刨松周围的灰渣。出狱前一夜,蒲公英开了黄花。
她蹲在它面前,说:“你得替我好好活。”如今,她对着这块地说同样的话。太阳落尽,
屋里黑透。沈青禾拆开《蔬菜栽培学》,把书页撕成一条一条,浸在搪瓷缸里,兑上洗衣粉,
搅拌成糨糊。她找出一截破竹片,挑着糨糊,把漏瓦的缝一点点糊住。月光从云里漏下来,
照得她像一具苍白的骨架,却固执地,要把头顶这片天补好。第二天一早,她去村委会。
村主任赵六顺正蹲在院子里刷牙,满嘴白沫,抬头认出她,牙刷“啪”掉地上。“青禾?
你出来了?”沈青禾点头,把一张皱巴巴的申请表递过去。“我名下那两亩地,想申请复耕,
缺机具、缺肥,想问村里有没有补贴。”赵六顺用拇指抹了抹钢刃,割破一点皮,
血珠滚在“沈青禾”三个字上。“行,你填,我往上报。但咱话说前头,地要是荒着,
补贴要退回。”“好。”沈青禾在村里转了一圈,统计出荒废的田不止她一家。
年轻人都去了深圳、东莞,剩下老弱病残。她站在打谷场,看几只芦花鸡啄晒瘪的谷穗,
忽然生出荒诞的念头:如果她把这几百亩荒田都吞下,是不是就能把自己也吞下去,
再也别想那个倒计时?傍晚,她回到老屋,把诊断书从瓦片下抽出,翻个面,
用圆珠笔写下一行字:“十个月,种两亩地,赚十万块,给外婆修坟,给自己买块墓。
”写完,她对着夕阳念了一遍,像给阎王递请假条。夜里,她躺在门板上,
听屋外的风把野草吹得沙沙响。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啪嗒”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她翻身坐起,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推门。月光像一锅煮开的牛奶,泼在田垄上。
她眯眼——荒草深处,有一株稻,通体金黄,穗子低垂,像给她鞠躬。她以为是幻觉,
抬手揉眼,稻穗还在,而且比刚才更高,足足到她膝盖。沈青禾蹲下去,指尖碰到稻芒,
细密柔软,像小时候外婆搓的草绳。“是你吗?”她问。稻穗在风里点头,沙沙作答。
那一刻,她忽然泪流满面。原来土地记得她,也原谅她。借锄第二天,
全村都知道沈青禾要种田。“她?连韭菜跟麦苗都分不清吧!”“听说欠了几个亿,
回来躲债的。”“肺都烂了,活不过明年夏天。”风言风语像苍蝇,嗡嗡往她耳朵里钻。
她没空拍苍蝇,她得先弄一把锄头。她走到村西头,找李铁桩。
李铁桩当年给她外婆扛过棺材,如今六十有八,背像拉满的弓。“李爷,借把锄。
”老人蹲在门槛上磨刀,抬头露一口黄牙:“锄有,三分利,一天一块。
”沈青禾掏出监狱释放证明,压在他刀下。“我没钱,押这个,等稻子收了,双倍还。
”李铁桩用拇指抹了抹钢刃,割破一点皮,血珠滚在“沈青禾”三个字上。“成。
但有个条件——带我孙子李程一起种。那小子高中毕业,天天窝房间打游戏,脊梁骨快锈了。
”沈青禾抬眼,看见屋后果树下蹲着个少年,耳机缠脖,像吊死鬼。“行。”李程十九岁,
一米八三,一百一十斤,风一吹就晃。他扛着锄头跟在沈青禾后面,
嘴里嘀嘀咕咕:“我奶说你是骗子,专门骗留守儿童。”沈青禾回头,
把罂粟纹身给他看:“姐姐专门骗成年人。”李程吓得一趔趄,差点栽沟里。地里,
沈青禾用粉笔画线,一垄一米二,机械播种行不通,就手点。“你负责拔草,拔干净一棵,
我给你五毛。”“真的?”“写欠条。”李程蹲下去,拔得比鸡啄米还快。日头偏西,
他挣了四十二块,手心全是水泡。沈青禾给他浇碘伏,李程“嘶嘶”抽气,
却咧嘴笑:“比打游戏爽。”第三天,沈青禾去镇农资店,赊了三十斤复合肥、五斤稻种。
老板让她按手印,她按了,又用钢笔在欠条背面写:“利息按银行两倍,还不上,
我把命压你。”老板嗤笑:“你的命值几个钱?”沈青禾把诊断书拍他柜台:“肺癌晚期,
器官黑市自己问价。”老板笑容僵住,把欠条揉成一团,又展开,压到玻璃板下。“好好种,
别死在我账上。”夜里,她背肥料回来,走在月光下,像背一座小山。走到田埂,
她看见白天那株金色稻子,竟分蘖出三株,穗头垂得更低,像给她行大礼。她放下袋子,
双膝跪进泥里,额头贴地,闷声哭。哭完,她把复合肥拆封,沿根撒了一圈,像给王者上供。
一周后,荒田剃了头,露出整齐的垄,清水漫灌,夕阳一照,像一面碎镜。沈青禾卷着裤腿,
在田缺口处堵鳝鱼。李程拎桶来,看见她腰窝上硬币大的疤,问:“刀伤?”“烟头。
”“谁烫的?”“我自己。”李程闭嘴,把鳝鱼倒进桶,溅她一脚泥。村里有人开始观望。
张寡妇牵一头瘸腿黄牛,站在地头:“青禾,地雇我牛耕,一亩一百。
”沈青禾摇头:“我手耕,牛留着生崽。”张寡妇撇嘴:“倔种,跟你外婆一个德性。
”夜里,沈青禾挑灯补苗,发现白天插的秧,被鸟啄了一半。她心痛得抽抽,
像有人拿勺子挖她肺叶子。李程说:“买网,插稻草人。”沈青禾说:“买不起,自己扮。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真丝白衬衫脱了,里头只剩黑色背心,衬衫套在十字竹竿上,风一吹,
飘飘荡荡,像招魂。李程拿手机拍,发朋友圈配文:“都市女总裁下乡做稻草人,
有图有真相。”点赞瞬间破百,评论一水儿“姐姐杀我”。月底,秧苗返青,
田面像铺了一层绿绸。沈青禾去镇上打印土地流转合同,准备把周边三十亩荒田全签下来。
打印店老板翻合同:“你一个人吃得下?”“吃不下,也得吃。”“小心撑死。
”沈青禾把癌症确诊书拍他键盘:“撑死比等死强。”老板沉默,给她打了九折。
金色契约沈青禾把合同摊在李铁桩家炕桌,按顺序让农户签字。有人摇头:“地给你,
我们喝西北风?”沈青禾说:“一亩一年五百,先付三成定金,秋收后补齐。若减产,我赔。
”“你拿什么赔?”沈青禾把外婆的老房本押上:“值十二万。”众人面面相觑,
赵六顺第一个按手印。一下午,她收到二十七户、三十四亩流转合同。夜里,
她抱着合同回老屋,发现院门槛坐着一个人。男人,三十出头,寸头,脸被晒成铜雕,
脚边放一只鼓胀登山包。“沈青禾?”“是我。”“我叫周逊,省农科院水稻室,
听说你种出了金色稻,我来取样。”沈青禾愣住:“你怎么知道?”周逊打开手机,
给她看李程那条朋友圈——照片里,月光下,金色稻穗闪得离谱。“网友吵翻天,说P图,
我来打假。”沈青禾侧身:“进来看。”周逊打着手电,蹲在地头,
取样、拍照、记录GPS。“颖壳色泽RAL1036,含类胡萝卜素极高,可能突变体。
”沈青禾听不懂,只问:“值钱吗?”“如果稳定遗传,一斤稻种可以卖两千。
”沈青禾心脏“咚”一声,像被锤。“但我需要检测DNA,回院里做实验。”“多久?
”“最快两周。”沈青禾深吸一口气:“我跟你签协议,如果值钱,利润三七,我七你三。
”周逊笑:“你倒会做生意。”“在监狱里修过MBA。”周逊临走,
留给她两本书:《水稻遗传育种》《植物组织培养》。沈青禾连夜翻,遇到英文术语,
就查字典,在扉页写满批注。李程打着手电来找她,看见她坐在门槛,头埋书里,
像要把字嚼碎。“姐,你拼啥命?”“想活。”“医生说能治好?”“医生说十个月,
我说看稻子给不给脸。”两周后,周逊回来,眼里血丝比稻田还红。“金色稻确认是新突变,
已申请品种权,代号‘金风1号’。院里愿意合作,提供资金、设备,你出土地,利润四六,
你六。”沈青禾把合同推回去:“我七,不然免谈。”周逊咬牙:“六五,最多。”“成交。
”两人握手,沈青禾掌心全是茧,像一把锉刀。当天,省农科院的小货车开进柳条沟,
卸下大棚骨架、恒温箱、离心机。村民围观看西洋景,小孩把离心机当陀螺转。
沈青禾站在车厢上喊:“从明天起,招工,一天八十,现结!”人群安静三秒,瞬间爆炸。
夜里,她算成本:土地三十四亩,租金一万七;人工四十人,
日薪三千二;大棚材料六万;肥料农药三万……账越算越大,像无底洞。她摸出诊断书,
在“十个月”后面添一个“?”“阎王,咱们打个商量,再宽限半年。”施工第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