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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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放晴了两日,积雪消融,露出青石板路面上污黑的泥泞。

镇上的墟场,却因了这难得的晴日,比往常更添了几分虚张的热闹。

伯宜被母亲催逼着,出来“沾些活气”。

他本不愿,但整日困在书房里,对着那册永远读不完的《嵇康集》,也实在闷得发慌。

肺部的隐痛似乎好些了,他便披了件灰鼠皮的袍子,围了围巾,踱出院门。

赵家宅院离墟场不远,隔着一道弯弯的河道。

河上的石桥唤作“万安桥”,名字是吉利的,桥栏上的石狮子却早己风化得面目模糊,只剩几个浑沦的轮廓,默对着桥下近乎凝滞的绿水。

伯宜走过桥时,看见几个妇人正蹲在石阶上捶洗衣物,棒槌起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水面上传出老远。

她们高声谈笑着,说的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声音尖锐而快活,仿佛这世上并无什么值得忧愁的事。

伯宜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的声音便低了下去,投来些好奇的、又带着几分敬畏与疏远的目光。

他知道,在她们眼里,自己是赵家的少爷,是“读书人”,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墟场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种复杂的、浓烈的、活生生的气味。

新蒸的糯米糕甜腻腻的香,混着牲畜粪便的臊臭,油炸果子的焦油气,鱼腥气,土布上太阳晒过的味道,还有众人身上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汗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不容分说的现实的力量,几乎让伯宜有些晕眩。

他站定了,微微喘息。

场子是用黄土地碾实的,坑洼处积着前日的雪水,映着灰白的天光。

各式各样的摊子挤挤挨挨。

卖山货的,面前摆着竹笋、香菇、干辣椒;卖农具的,镰刀、锄头闪着冷硬的铁光;卖针头线脑的,色彩斑斓的丝线在阳光下有些刺眼;还有卖馄饨、卖烧饼、卖凉粉的,锅灶里冒出的白气,与人们呵出的白气混成一团,使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朦胧。

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孩子的哭闹声,嗡嗡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响,像一锅滚沸的水。

伯宜在这喧响里走着,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的长衫在这短打衣衫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扎眼。

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缝隙,那缝隙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隔膜,比书房那扇冰冷的门更厚,更难以穿透。

他来这里,原是想寻找一点“活气”,此刻却更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独。

他在一个卖字画古董的摊子前停下。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瓜皮帽,抄着手,见伯宜衣着体面,立刻堆起笑脸:“少爷,看看?

有刚收上来的好物件,前明的扇面,董其昌的字……”伯宜随手拿起一方砚台,灰扑扑的,刻着些缠枝花纹,雕工粗劣。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方端砚,温润如玉,呵气成云,是祖上传下来的,父亲平日轻易不许人碰。

那方砚,和眼前这方,同是砚台,却隔着天渊。

正如他自己,和这墟场上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同是人,却也隔着看不见的鸿沟。

“这砚,多少钱?”

他随口问。

“少爷好眼力!

这是宋坑的,您看这纹路……便宜,三百文。”

老头凑近些,压低声音,仿佛在透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伯宜笑了笑,放下砚台。

他知道这是赝品,连清末的仿品都算不上。

这墟场上,真东西少,假东西多,人们就在这真真假假里,讨着生活。

他正要走开,目光却被旁边摊子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个卖泥塑玩具的摊子。

摊主是个脸色黧黑的汉子,蹲在地上,闷头用模子磕着泥坯。

摊上摆着些胖娃娃、大阿福、孙悟空、猪八戒,涂着大红大绿的颜色,鲜艳得有些俗气。

然而,在这些常见的玩意儿旁边,却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泥塑。

那塑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戏剧人物,而是一个读书人的模样。

穿着长衫,戴着方巾,身子微微佝偻着,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塑工算不上精细,甚至有些笨拙,但那神态,却莫名地抓人。

尤其那双眼睛,只是两个小小的凹坑,未加点染,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与嘲讽。

伯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这泥塑,让他无端地想起了孔乙己,甚至,想起了某个时刻镜子里的自己。

“这个,怎么卖?”

他指着那泥塑问。

汉子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伯宜,又看了看那泥塑,瓮声瓮气地说:“这个不卖。”

“不卖?

摆着作甚?”

“这是俺瞎捏的,摆着……摆着玩儿。”

汉子似乎有些窘,用沾满泥巴的手挠了挠头。

“瞎捏的?”

伯宜蹲下身,拿起那泥塑。

泥胚是凉的,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指尖。

“捏的是谁?”

“谁也不是。”

汉子低下头,继续磕他的泥坯,“就是……就是心里有那么个影儿,就捏出来了。

读书人,唉,念书念傻了似的。”

“念书念傻了……”伯宜喃喃地重复着,仔细端详着泥塑那悲喜莫辨的脸。

这墟场上的一个粗汉,竟能用泥土捕捉到这样一种神韵?

是丁,他见过的,那些落魄的文人,那些挣扎在体面与生存边缘的“孔乙己”们,他们的魂灵,或许早己被这些沉默的民众看在眼里,甚至,带着一种模糊的怜悯与讥诮,塑成了形。

他正沉吟间,忽听得墟场那头一阵骚动,人声像被劈开了一道口子。

吆喝声、议论声低了下去,一种紧张的、看热闹的兴奋感弥漫开来。

人们像潮水般向那边涌去,又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

“让开!

让开!

军爷办事!”

几声粗暴的呵斥传来。

伯宜站起身,望过去。

只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背着枪的兵士,推搡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被推搡的人,正是刘棺材铺的阿西!

才几天工夫,他几乎变了形。

脸上青紫纵横,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破旧的棉袄被撕扯得露出了灰黑的棉絮,双手被反绑着,踉踉跄跄。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跳上了一个卖粮食的台子,用力咳了两声,开始向人群喊话。

“乡民们!

都听着!

此人刘阿西,勾结乱党,图谋不轨,经查证属实!

奉上峰命令,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随即又死寂下去。

无数双眼睛,惊恐的,麻木的,好奇的,甚至带着些许嗜血般兴奋的,齐刷刷射向台子上军官那张油腻的脸,和台下阿西那委顿的身影。

伯宜的呼吸骤停了。

他看见阿西抬起头,用那只好眼睛茫然地扫视着人群,目光空洞,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了人群里的刘家嫂子,她像疯了一样要往前冲,却被两个邻居死死地抱住,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却被更大的喧哗淹没了。

“冤枉……俺冤枉啊……”阿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微弱的、绝望的申辩,像垂死的蚊子哼唧。

“冤枉?”

军官狞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纸,“这就是铁证!

还敢狡辩!”

他不再多言,朝士兵们一挥手。

伯宜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看见一个士兵端起了枪,枪口对准了阿西的后脑。

那乌黑的枪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阿西脸上瞬间扭曲的恐惧,军官冷漠的眼神,围观者张大的嘴巴,刘家嫂子瘫软下去的身体……他应该做点什么?

冲上去?

阻止他们?

他是赵家的少爷,他或许……或许能说上一句话?

可是,说什么?

证据?

法律?

他父亲那晚冰冷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那是军政府拿人!”

军政府,枪杆子,这就是最大的“理”。

他感到双腿像灌了铅,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一个看客,和周围这些伸长脖子的人一样,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墟场的喧嚣。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刺进了每个人的耳膜。

阿西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首挺挺地扑倒在地,红的白的东西,溅在污浊的泥地上。

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伯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

他看见士兵们像完成了一件寻常差事,开始驱散人群。

军官跳下台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围观的人们,在短暂的震惊后,开始窃窃私语,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慢慢地散开。

很快,就有人若无其事地继续讨价还价,仿佛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不过是墟场上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连那摊泥塑的汉子,也只是朝那边望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磕他的泥坯了。

生活,或者说,生存,以其强大而麻木的惯性,迅速吞噬了这短暂的死亡。

只有刘家嫂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墟场上空,久久不散。

但也很快被更多的声音盖过去了。

伯宜呆立在原地,手脚冰凉。

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他看着地上那一滩渐渐凝固的暗红,看着阿西那蜷缩的、逐渐僵硬的尸体。

这就是死。

如此轻易,如此草率。

一条鲜活的人命,转眼就成了墟场一隅无人敢近的污迹。

什么新思想,什么旧道德,在绝对的暴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忽然想起《嵇康集》里的句子:“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

嵇康之死,尚有《广陵散》的绝响,尚有太学生的***,尚能引发千年的叹息。

而阿西的死,算什么呢?

不过像一只蚂蚁,被无意间踩死了,除了他可怜的娘,又有谁会在意?

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的死,恐怕每天都在发生,寻常得如同日出日落。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虚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

为自己刚才的怯懦,也为这迅速恢复“正常”的墟场,为这麻木的、善于遗忘的众生相。

那无形的“铁屋”,此刻在他感觉里,不再是抽象的比喻,而是具体可感的了。

它就是这墟场上麻木的人群,就是那军官冷漠的脸,就是他自己无法冲破的怯弱,就是这迅速掩盖血迹的泥土和即将再次响起的、为生计奔波的喧嚷。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

经过那个泥塑摊子时,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个读书人模样的泥塑。

泥塑脸上那悲喜莫辨的神情,此刻在他看来,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是在嘲讽阿西的天真?

还是在嘲讽他伯宜的懦弱?

抑或是,嘲讽这整个荒谬而残酷的人世间?

他摸出几个铜板,塞到那愣怔的汉子手里,拿起那个泥塑,紧紧攥在手里。

泥塑粗糙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头也不回地走过了万安桥。

身后的墟场,人声依旧鼎沸,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只有那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追随着他,久久不散。

回到书房,他将那泥塑放在书桌上,与那册《嵇康集》并排。

然后,他推开窗,寒冷的空气涌进来。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自家院落那高高的、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防火墙。

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那声枪响,不仅杀死了阿西,也击碎了他内心深处某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寒风吹在他脸上,他感到一种***辣的痛。

这痛,不是来自肺叶,而是来自一个更深处、他从未真正审视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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