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亭台楼阁,只有一排排低矮破旧的瓦房,院子里挂满了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皂角、汗水和霉湿混合的沉闷气味。
时值初秋,井水己经刺骨,而浣衣局宫女太监们的双手,大多红肿溃烂,如同浸泡己久的萝卜。
苏清晏——现在是小安子,被扔到这里,分配到的活计是最低等的:清洗各宫送来的……夜香桶。
这活计,不仅污秽不堪,更是地位卑微到了尘埃里。
寻常宫女太监见了她,都像避瘟疫一样掩鼻绕行,连负责管理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刘嬷嬷,也只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随意指派了个角落的破棚子给她容身,便不再过问,仿佛多跟她说一句话都会脏了自己。
然而,苏清晏并没有被眼前的困境击垮。
心理学家的核心素养之一,就是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和观察力。
她清楚地知道,愤怒、委屈、自怨自艾这些情绪,在这种地方毫无用处,只会消耗本就宝贵的体力。
她沉默地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工具”——一个掉光了木漆的破桶和一把磨秃了的刷子,找了个最偏僻的井口,开始干活。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抱怨或偷懒,而是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研究的态度在进行这份工作。
如何用最少的力气,最有效的角度,将污垢清除?
如何在刺骨的冷水中,尽量保护双手?
她在观察水流,观察刷子的特性,也在观察……人。
几天下来,她对浣衣局的人员构成有了初步了解。
掌事刘嬷嬷,看似严厉,实则色厉内荏,贪图小利,对手下人的压盘剥克扣是常态,但也不敢闹出人命,底线是完成上头交代的洗涤任务。
几个有点地位的管事太监和宫女,各自拉拢了几个小团体,互相倾轧,争抢相对轻松体面的活计,比如清洗妃嫔们的贴身衣物或精细织物。
而最底层,就是像她这样,无依无靠,干着最脏最累活计的人。
他们大多麻木,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但在这群麻木的人中,苏清晏注意到了一个例外——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他个子瘦小,面容稚嫩,总是被其他人呼来喝去,干着双倍的活,却很少抱怨。
他的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残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灵动和怯懦的希望。
苏清晏记得,别人叫他“小豆子”。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飘起了冰冷的秋雨。
院子里的人都挤到屋檐下躲雨,只有小豆子因为“手脚慢”被罚,必须冒雨把最后一批洗完的粗布衣服晾好。
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太监服,冻得他嘴唇发紫,浑身哆嗦。
他踮着脚,费力地将沉重的湿衣服往高高的晾衣竿上搭,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苏清晏在自己的破棚子里,默默看着。
她注意到,小豆子在无人注意时,会偷偷活动冻僵的手指,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种在绝境中仍不放弃的微弱韧性,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突破口。
一个完全被孤立的人,是无法在这深宫里生存和发展的。
小豆子背景清白(原主记忆里,他是因家乡饥荒被卖入宫的,无根无基),心思相对单纯,且尚未被完全磨灭希望,是眼下最合适的观察对象和……潜在的盟友。
眼看小豆子又一次差点滑倒,苏清晏走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帮他把剩下的几件衣服一起晾好。
小豆子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惶恐地看着她,尤其是她身上那股难以完全掩盖的、清洗夜香桶留下的味道,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谢……谢谢安……安哥哥。”
小豆子声音细小,带着感激和畏惧。
苏清晏现在的身份是“小安子”,年纪比他大些。
苏清晏摇摇头,用刻意压低、显得沙哑的声音说:“举手之劳。”
她顿了顿,看着小豆子冻得通红的手,从自己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的袖口里,摸出半块偷偷藏起来的、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饼子——这是她今天午饭省下来的。
“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她把饼子塞到小豆子手里。
小豆子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饼子,又抬头看看苏清晏平静无波的脸,眼圈突然就红了。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浣衣局,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都足以让濒临绝望的人崩溃。
“安哥哥……我……”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活着比什么都强。”
苏清晏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安慰,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以后有人欺负你,机灵点,躲着走。
实在躲不过……可以来找我。”
她没有许诺什么,只是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可能性”。
但这对于小豆子来说,己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了。
从那天起,小豆子就成了苏清晏在浣衣局的“小尾巴”。
他依旧干着最累的活,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他会偷偷帮苏清晏留意院子里的风吹草动,会把听来的、关于各宫主子们的零星碎语告诉她。
苏清晏则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前提下,偶尔指点小豆子如何更有效率地干活,如何避免无谓的伤害,甚至教他认几个简单的字。
她在一点点地,如同春雨润物般,收服这第一个,也是未来最忠诚的跟班。
同时,她也通过小豆子和自己的观察,开始梳理宫廷的势力脉络。
刘嬷嬷似乎与丽贵妃宫里的某个管事太监有点远亲关系;经常来送换洗衣物的宫女中,有几个格外趾高气扬,打听之下,是皇后宫中的人;还有一波人,行事低调,但送洗的衣物料子极好,据说来自那位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七王爷萧景瑜的府上……皇后、贵妃、王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连这最底层的浣衣局,也能窥见一丝端倪。
苏清晏像一块海绵,无声地吸收着所有这些信息,并在脑海中构建着初步的权力地图。
她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粒尘埃,但尘埃若能借势,亦可迷了贵人的眼。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让她这粒尘埃,飘到更高处的“风”。
而这场秋雨,或许就是某种征兆。
雨停后,天色将晚。
突然,浣衣局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和脚步声,似乎有身份不低的人正在靠近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刘嬷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大声吆喝着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收拾整齐。
苏清晏抬起眼,望向院门口的方向,眼神微凝。
机会,还是危机?
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