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车停在城中村口时,卷起的灰尘呛得我直咳嗽。车窗摇下,
露出一张保养得当却写满急切的中年女人的脸,她旁边坐着的男人,眉头拧成了疙瘩。
“简玄?”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压不住的激动,“是你吗孩子?
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我正蹲在自家修车铺门口的小马扎上,嗦着一碗三块钱的牛肉面,
汤底浓郁,面条筋道。闻言,我抬起头,油汪汪的嘴角还沾着点辣子,
茫然地看着这辆与周围油腻腻的修车环境格格不入的豪车,
以及车里那两张明显非富即贵的脸。亲生父母?哦,想起来了。
前阵子修车铺对面开小卖部的刘婶,神神秘秘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本地小报,
社会版块有个豆腐块大小的寻亲启事,配图是个模糊的女婴照片。
刘婶当时拍着大腿说:“玄丫头,跟你小时候那皱巴巴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扫了一眼,随手拿来垫了桌角。没想到,真找来了。没等我吱声,车门“砰”地打开,
一个穿着精致小西装的五六岁小男孩被推了出来。他小脸绷得紧紧的,
手里还捏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纸片。紧接着下来一个年轻女人,画着精致的全妆,
头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的弧度,只是眼神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死死盯着那孩子。“小宇!
专心点!再背一遍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五十位!下周的精英幼儿评估,必须拿下!
”她的声音又尖又急,像一根绷紧的弦。那叫小宇的孩子,嘴巴机械地蠕动,
眼神却空洞地飘向我手里那碗香气四溢的牛肉面。豪车里的女人,也就是我“亲妈”,
似乎才注意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尴尬地咳了一声:“星玥,小宇累了,让他歇会儿吧。
”沈星玥——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那鸠占鹊巢二十多年的“假千金妹妹”——猛地回头,
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飞快地在我那身洗得发白的T恤和沾了机油的运动裤上扫过,
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恐慌。“妈!现在不是歇的时候!
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她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小宇,继续背!
3.1415926535……”小男孩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目光黏在我的面碗上,
口水都快流下来。我“吸溜”一声,把最后一口面条吸进嘴里,满足地舔了下嘴唇,站起身,
顺手把空碗递给听到动静从铺子里探出头的我爸——我养父,
一个手上永远沾着黑乎乎机油的老实汉子。“爸,碗放着,我来洗。”我说。这一声“爸”,
让豪车里的“亲妈”眼圈瞬间红了。她推开车门,踉跄着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玄玄!
我的女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跟妈妈回家!我们回家!”她的手柔软细腻,
带着昂贵的香水味。我养父的手粗糙有力,带着熟悉的机油味和汗味。
我的目光掠过激动得快要落泪的“亲妈”,掠过神情复杂抿着唇的“亲爸”,
最后定格在沈星玥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她死死盯着我,
仿佛我是即将闯入她领地的洪水猛兽。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声音不大,
但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回哪个家?这不就是我家吗?修车挺好的,自由自在。
”沈星玥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下,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我“亲妈”愣住了,
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玄玄,你……你说什么傻话?那才是你的家啊!
家里什么都有!你……”“有不用自己洗衣服的保姆?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我掰着手指头数,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菜市场哪家猪肉新鲜,
“听着是挺好。”我话锋一转,
目光落在那个还在被逼背圆周率、眼神绝望的小豆丁身上:“但是,
也得天天逼孩子背圆周率?背不出来就不能吃饭?那算了,我在这儿挺好,想嗦粉就嗦粉,
想躺着绝不坐着。”我朝小宇努努嘴:“喏,你儿子好像挺馋我这碗面的,要不,
让他先吃口饭?”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最终,简家父母好吧,
血缘上我得承认了带着失魂落魄的沈星玥和她那个被圆周率折磨得蔫头耷脑的儿子小宇,
无功而返。临走前,“亲妈”秦舒女士泪眼婆娑地给我塞了张烫金名片,
上面印着“简氏集团董事长 简宏远”、“董事长夫人 秦舒”,还有一串私人电话。
“玄玄,想通了,随时给妈妈打电话!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她一步三回头。
沈星玥几乎是逃也似的把孩子塞进车里,全程没再看我一眼,
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豪车卷着灰尘开走了。我爸,老简同志,
挠了挠头,看着手里的名片,又看看我,瓮声瓮气地说:“玄啊,真是你亲爹妈?
看着怪有钱的。”我把名片拿过来,随手折了个纸飞机,对着巷口一阵风掷出去:“是吧。
不过老简,你才是我爹,亲的。” 纸飞机晃晃悠悠,栽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我爸嘿嘿笑了,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成!晚上给你炖排骨!”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
顶多以后刘婶她们唠嗑又多了一个劲爆素材:“老简家那个修车丫头,
居然是豪门流落在外的真千金!啧啧,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事实证明,
我低估了豪门认亲的执着,也低估了沈星玥的恐慌。没过几天,
一辆低调些的商务车又停在了巷口。这次只有简宏远和秦舒。他们没下车,
派了个穿着得体西装的助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简玄小姐,
这是先生和夫人为您准备的。
包括市中心一套两百平大平层的不动产权证、两辆车的钥匙、一张不限额度的附属卡,
以及一份简氏集团5%的股份转让协议。”助理的声音平板无波,
仿佛在宣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清单。巷子口瞬间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连隔壁理发店的Tony老师都顶着一头泡沫跑出来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掂了掂那沉甸甸的文件袋,没打开。这玩意儿拿在手里,感觉比修车扳手还沉。“条件呢?
”我开门见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是豪门的午餐。助理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很快恢复专业:“夫人和先生只是希望您能回到简家,弥补这些年对您的亏欠。当然,
您的生活习惯……可能需要做一些适应性的调整。另外,”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
“星玥小姐那边,夫人希望您能……和睦相处。毕竟,
她也是叫了先生夫人二十多年爸妈的孩子。”哦,明白了。认我回去可以,
但别去刺激那个敏感脆弱的假千金。还有,我这身市井气,得改。我把文件袋塞回助理怀里,
动作干脆利落:“东西拿回去。我在这儿有吃有住,挺好。至于沈星玥,”我笑了笑,
“只要她不来找我麻烦,我跟她这辈子都碰不着面,保证‘和睦’得很。”助理拿着文件袋,
表情有点裂开。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商务车无声地滑走了。
街坊们的议论声瞬间大了十倍。“哎呦喂!两百平的房子都不要?这丫头傻了吧?
”“你懂啥!人家这叫有骨气!不稀罕!”“我看是脑子修车修坏了……”我爸叼着烟斗,
眯着眼看我:“真不要?那房子听说老值钱了。”我拿起扳手,敲了敲一个待修的轮胎,
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要。钱再多,能让我想躺就躺吗?能让我爸炖的排骨更香吗?
”老简同志喷出一口烟,乐了:“嘿!这话在理!”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旧穿着我的破T恤,在修车铺帮忙,或者窝在家里看小说刷剧,怎么舒服怎么来。
刘婶她们也渐渐接受了“简玄这丫头就是怪胎,放着豪门千金不当非要修车”这个设定,
不再整天围着我八卦。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低估了沈星玥的“上进心”,
也低估了她的恐慌会转化成怎样可怕的行动力。一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
我正瘫在客厅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薯片渣掉了一身,电视里放着毫无营养的综艺,
笑得像个二傻子。门被敲响了,敲得很急。我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脸色憔悴、眼下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揍了两拳的沈星玥。她没化妆,头发随意扎着,
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家居服,早已没了前两次见面时的精致贵气,
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重压碾过的疲惫和……偏执。“简玄!”她看见我,
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你帮帮我!
你帮帮小宇!”我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你儿子咋了?
”“小宇……小宇他……”沈星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他厌学了!他拒绝去上任何辅导班!他把钢琴砸了!他说……他说恨我!”她语无伦次,
情绪激动:“他才五岁啊!他懂什么!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从胎教开始,
早教、英语启蒙、逻辑思维、钢琴、绘画、马术……我花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
就为了让他赢在起跑线上!可他呢?他居然恨我!”沈星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天说的话影响了他?你告诉他什么了?
你教他偷懒了是不是?你说啊!”我吃痛,用力甩开她的手:“沈星玥!你发什么疯!
我统共见过你儿子一面!说了不到三句话!我有那么大本事隔着空气给你儿子洗脑?
”她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更加歇斯底里:“那为什么?为什么他变成这样!
你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吗?他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撕了!他说他要去要饭!要去睡桥洞!
说那样就不用写作业了!他一定是听了你的话!你那天在巷子里那么懒散,
那么……那么不上进!他看见了!他学坏了!”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再看看她形容枯槁的面容,心里的那点不耐烦突然变成了点别的什么。
她像个快要绷断的琴弦,而小宇的反抗,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星玥,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静点,“你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多久没给自己放个假了?
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认识吗?”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脸颊,没有回答。
“还有小宇,”我继续说,“他才五岁。五岁的孩子,该干什么?该玩泥巴,该看动画片,
该在公园里疯跑,该晚上听他妈妈讲故事,然后甜甜地睡觉!不是背圆周率,不是砸钢琴,
更不是恨他妈!”沈星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剧烈地抖动,
像是被戳破了所有强撑的伪装:“我能怎么办?我不逼他,他将来怎么办?
简家……爸爸妈妈现在找到你了……我……我没有别的价值了!
我只能把小宇培养成最优秀的继承人!我只能这样证明我存在的意义!我不能输!
我不能让你看笑话!”她的话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原来她所有的焦虑、所有的逼迫,
根源在这里——她害怕失去在简家的位置,
害怕被我这颗突如其来的“真千金”炸弹炸得粉身碎骨。小宇,
成了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筹码。我突然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没人要看你笑话。
”我声音放缓了些,“我也不稀罕跟你争什么。简家的一切,我都没兴趣。
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指了指身后我那乱七八糟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客厅:“你看我这儿,
像是有心思跟你争家产的样子吗?”沈星玥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薯片袋子还瘫在沙发上,
电视里的综艺嘉宾正发出夸张的大笑。她眼中的疯狂和偏执,似乎褪去了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和……疲惫。“可是……小宇他……”“小宇快被你逼疯了。
”我直言不讳,“你把你的恐慌和不安全都加在他身上,他一个五岁的孩子,承受不起。
他不是你的战利品,也不是你证明自己的工具,他是你儿子!”沈星玥捂着脸,蹲在地上,
痛哭失声。那哭声不再歇斯底里,而是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叹了口气。
大人的错,不该让孩子买单。那个眼神空洞、馋我牛肉面的小豆丁,怪可怜的。“起来。
”我踢了踢她的脚,“别搁这儿嚎了,影响街坊休息。”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我。
“真想解决问题,就听我的。”我叉着腰,拿出在修车铺吆喝我爸递扳手的架势,“第一,
把你手机里那些什么‘精英育儿计划’、‘天才儿童培养手册’统统给我删了!
”沈星玥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里的手机。“删不删?”我瞪眼。她哆嗦了一下,
慢慢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真的开始删那些收藏夹里密密麻麻的育儿资料。“第二,
”我继续说,“今天,现在,立刻回家,告诉小宇,所有辅导班,停课一周。对,你没听错,
停课!一个都不许去!”“那怎么行!进度……”“进度个屁!”我打断她,“再上下去,
你儿子就不是进度问题,是精神问题!或者亲子关系问题!你自己选!
”沈星玥被吼得不敢吱声了。“第三,明天下午三点,带小宇来这儿。”我指了指巷子口,
“别穿你那身贵得要死的童装,给他穿最耐磨耐脏的旧衣服。还有你,也别穿成这样,
换身能下地的。”“来……来这儿?干什么?”沈星玥一脸懵。“干什么?”我咧嘴一笑,
“带他玩泥巴!”第二天下午三点,巷子口。沈星玥果然来了,
穿着一身勉强算是休闲的运动装,脸上依旧憔悴,但眼神里多了点将信将疑。
她手里牵着小宇。小宇穿着旧旧的蓝色工装背带裤,小脸依旧没什么神采,
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看到我铺子门口那堆沾满油污的轮胎时,
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我换掉了沾满机油的衣服,但也还是T恤短裤人字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