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公交进站的刹车声,以及邻居陈大爷遛狗时那声熟悉的吆喝。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家里特有的味道——父亲林建国熬的小米粥的香气,夹杂着从楼下水果店漫上来的、清甜的果香。
这是“橙子果园”二楼的家,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地方。
小小的,但每一寸都塞满了回忆。
“小晚,快下来搭把手!
今天进的橙子品相真好!”
父亲洪亮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上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是个老实人,最大的快乐就是进到又好又便宜的水果,然后乐呵呵地卖给街坊。
林晚应了一声,套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围裙。
围裙口袋里还装着昨天没看完的医学书签,提醒着她另一个未曾实现的人生。
辍学回家帮忙快一年了,最初的失落己被日常的琐碎磨平,尤其是在看到父母日渐花白的头发后,那点不甘也化成了沉甸甸的责任。
楼下店里,母亲王桂兰正拿着湿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己经光可鉴人的苹果。
看见林晚,她嗔怪道:“说了让你多睡会儿,又起这么早。
粥在锅里温着呢,先去吃一口。”
“妈,我不饿。
先把橙子码好。”
林晚说着,挽起袖子,开始帮父亲整理那筐还带着新鲜叶子的橙子。
她的手指拂过橙子冰凉光滑的表皮,熟练地将它们堆成稳固的金字塔。
父亲在旁边絮叨着批发的趣事,母亲则开始念叨昨天张阿姨又来提相亲的事儿。
“……人家是正经公务员,家里条件也好,你见见怎么了?
难不成真要在水果店待一辈子?”
“妈——店里忙成这样,我哪有空想那些。”
林晚无奈地拖长声音,顺手把一个表皮有块疤痕的橙子挑出来,放到旁边的“特价区”。
这是她的习惯,有点瑕疵的果子,她总舍不得扔,坚持低价卖掉,说“味道是一样的”。
这样充满烟火气的早晨,和过去无数个早晨并无不同。
温暖,平淡,像一杯温开水,不***,却滋养着生命。
七点刚过,父亲开着那辆破旧的小面包去更远的市场看西瓜,母亲在收银台后核对昨天的账目。
林晚正弯腰整理最下层的猕猴桃,门口的老旧风铃突然发出一串急促、甚至有些刺耳的“叮铃”声。
不是熟客推门时那种温和的响动。
她首起身,看见五个男人堵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头、脖梗上纹着一条扭曲黑龙的壮汉。
他叼着牙签,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目光掠过水灵灵的果子,最终落在王桂兰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
店里轻松的气氛瞬间冻结了。
王桂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放下账本,往前挪了半步,正好将林晚挡在身后。
她脸上堆起一种小生意人特有的、带着讨好和警惕的笑:“几位……大哥,想买点啥?
新到的橙子,可甜了。”
青皮头把牙签“呸”地一声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板娘,装什么傻?
这条街,以后归我们‘黑龙帮’照看。
这个月的管理费,三千,交了保你平安。”
王桂兰的脸“唰”地白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角:“管、管理费?
我们这小店,一个月起早贪黑也赚不了几个钱,还得交税……从来没交过这个钱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青皮头不耐烦地打断,伸手重重拍了拍旁边一摞红得发亮的蛇果,果子骨碌碌滚下好几个,“少废话,拿钱!
不然,你这店明天还能不能开,可就难说了!”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手心里瞬间全是冷汗。
她听说过“黑龙帮”,是最近几个月在这一带横行霸道的一伙人。
她悄悄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想去摸手机。
“小丫头,手给我放老实点!”
旁边一个黄毛混混立刻指着她厉声喝道。
王桂兰赶紧一把按住林晚的手,声音带着颤音哀求:“大哥,行行好,真的太多了……少一点,就当请大家喝个茶……”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周旋。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皮头脸色一沉,猛地一挥手,将旁边一篮王桂兰一大早刚精心摆好的草莓整个扫飞出去!
鲜红的草莓像血滴一样溅落一地,被几只肮脏的鞋底踩踏成泥。
就在这时,店门再次被推开,林建国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西瓜,满头大汗地进来:“桂兰,快看这瓜……”。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笑容凝固,瞬间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放下西瓜,几乎是本能地,脸上堆起那种面对强权时习惯性的、卑微的笑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过去:“各位老板,消消气,有话好说,小店小本经营……滚***!”
青皮头一把打开林建国的手,力道之大,让这个老实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颗柠檬咚咚落地。
“爸!”
林晚失声惊呼。
王桂兰也急了,护夫心切让她暂时忘了恐惧:“你们怎么打人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青皮头狞笑一声,“老子就是王法!
不给钱,今天就给你这店重新装修!
兄弟们,动手!”
伴随着他的吼声,噩梦开始了。
货架被推倒,水果被抛掷、踩烂,收银机被砸开,硬币和零钞撒了一地。
玻璃破碎声、猖狂的叫骂声、王桂兰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
那个充满果香的天堂,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场。
林建国看到妻女受辱,血性压过了恐惧,他挣扎着冲上去理论:“你们不能这样!
我要报警!”
“报警?
你报啊!”
青皮头被彻底激怒,一拳狠狠砸在林建国的面门!
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林建国闷哼一声,向后倒去。
“建国!”
“爸!”
王桂兰和林晚同时扑过去。
混乱中,王桂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死死抓住青皮头的胳膊撕扯:“我跟你们拼了!”
青皮头被她缠得烦躁,用力将她甩开。
王桂兰的后腰重重撞在倒塌的货架尖锐的金属角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妈!”
林晚眼泪决堤,想要扑向母亲,却被那个黄毛揪住头发狠狠拽回,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小晚……跑……快跑啊……报警……”王桂兰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地嘶喊着。
林建国满脸是血,挣扎着想爬起来保护妻女。
青皮头眼中凶光毕露,似乎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他左右一看,抄起旁边柜台上那个用来镇纸的、沉重的仿玉石摆件,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朝着林建国的后脑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像是熟透的西瓜被砸开的声音。
林建国的动作停滞了,身体软软地伏倒在地,鲜血像小溪一样从他脑后汩汩涌出,迅速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刺目黏稠的暗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掐断了。
王桂兰的哭喊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无法言说的绝望。
林晚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看着那摊还在不断扩大、反射着冰冷光线的鲜血。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从王桂兰喉咙里迸发出来,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身体扑到丈夫身上,“建国!
建国你醒醒!
你看看我!
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青皮头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下手这么重,但随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这么不经打!
***晦气!”
他看到王桂兰扑在尸体上哭嚎,烦躁地上前,朝着她心口又是一脚:“哭丧啊!
找死!”
王桂兰被踹得翻滚出去,头撞在墙角,彻底没了声息。
“妈!!!”
林晚的嘶吼破音,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海啸般将她吞噬。
她拼命扭动,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
混混们见出了人命,也慌了神,看向青皮头。
青皮头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地扫了一眼狼藉的店铺和倒在地上的两人,恶狠狠地指着失魂落魄的林晚:“妈的,算你们倒霉!
我们走!”
一群人仓皇逃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风铃轻轻晃动,发出空洞的“叮铃”声。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
林晚瘫坐在满地粘稠的果汁、踩烂的果肉和冰冷的血泊中。
父亲身下的血泊边缘,己经快要漫到她的裤脚。
母亲像破布娃娃一样蜷缩在墙角,生死不明。
她脸上的泪水混着血污,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几分钟前,这里还有粥香,有父母的唠叨,有她对平凡未来的那一点点不甘和期待。
几分钟后,这里只剩下破碎的玻璃,腐烂的水果,和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看着父亲逐渐僵硬的身体,看着母亲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呼吸。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东西,从心脏最深处疯狂地滋生、蔓延,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悲伤和恐惧,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淬毒的恨意。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般的声音,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只有那双曾经清澈、带着医学生特有冷静的眼睛,此刻被无尽的痛苦和毁灭性的恨意彻底点燃,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公平地洒在鲜亮的水果上,也洒在那摊刺目的鲜血和少女惨白如纸、扭曲绝望的脸上。
温暖,却比北极的寒冰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