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车厢里那股味儿,是汗臭、泡面、脚丫子和廉价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糊在陈峰的脸上。他缩在硬座角落,一条腿已经麻了半个小时,但他不敢动,一动,
旁边大汉梦里挥舞的胳膊肘就可能砸他脸上。国庆节,从上海回皖北老家,一千多公里,
为了省三百块钱的高铁票,他硬是抢了这趟要坐十六个小时的绿皮车。值了。三百块,
够他半个月的伙食费。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摸出珍藏的泡面,撕开包装,正准备去接点热水,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是家庭群。他点开,一条视频直接弹了出来。视频的镜头在晃,
是他妈刘翠花在拍。画面里,一辆崭新的白色奔驰SUV停在老家门口那条窄巷子里,
车头那三叉星徽,在灰扑扑的背景里闪着刺眼的光。表弟刘浩穿着一身潮牌,靠在车门上,
笑得合不拢嘴。“谢谢姑妈!这车太帅了!以后我谈生意,看谁还敢小瞧我!
”视频里传来他妈乐呵呵的声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骄傲:“喜欢就好!小浩喜欢,
姑妈就高兴!八十多万,值!”八十多万。陈峰端着泡面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一个月工资一万二,省吃俭用,每个月雷打不动给家里转五千,
自己只留下七千在上海那种地方活。他妈总说家里开销大,让他多寄点。
他以为是父亲前两年留下的病根还需要吃药,以为是家里房子旧了要修修补-补。结果,
是八十万,买了一辆奔驰,给了表弟。他甚至能想象到他妈说出“八十多万”时,
脸上那种满足又自豪的神情,仿佛那钱是她自己一分一分挣来的一样。紧接着,
表弟刘浩在群里@了他。“哥,@陈峰,看到没?我姑妈给我买的新车,帅不帅?
你也赶紧努力啊,争取早日也开上大奔。”下面一堆亲戚的“恭喜”。
二姨:“还是翠花有本事,对娘家人就是好。”三舅:“小浩以后出息了,
可不能忘了你姑妈。”陈峰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已经泛白。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刘浩的私信又单独发了过来。一张他和奔驰车的自拍,
配着一行字:“哥,谢了啊!这车多亏了姑妈,也算有你一份功劳!”一份功劳?
陈峰的脑子“嗡”的一声。是啊,有他一份功劳。他每个月寄回去的五千块,
是不是就成了这辆车上的一颗螺丝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泡面,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胸腔里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混着无尽的冰冷,
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没有回复,直接把手机揣回兜里。“哐当。”手里的塑料叉子,
被他生生捏断了。2十六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长。陈峰几乎是逃一样地挤下火车,
脚踩在老家县城那熟悉的土地上时,腿还在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打颤。他没打车,
拖着行李箱,在扬尘的马路上走了半个多D小时,才回到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巷子。巷子很窄,
两边都是灰扑扑的两层小楼。但今天,巷子口被堵死了。一辆崭新的,
和他妈视频里一模一样的白色奔驰SUV,蛮横地停在那里,几乎占满了整个路面。
几个邻居正围着车指指点点,满脸都是羡慕。“乖乖,这是奔驰吧?得小一百万吧?
”“刘浩这小子出息了啊,听说他姑妈给买的,真是好福气。”表弟刘浩正靠在车边,
嘴里叼着烟,一脸的得意洋洋,享受着众人的吹捧。看到陈峰拖着箱子走过来,
他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回来啦?”那语气,
像是在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打招呼。陈峰没理他,径直走到车前,
看着那几乎要贴到墙壁的车身,声音沙哑地开口:“把车挪开,挡路了。”刘浩愣了一下,
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我说哥,你是不是坐火车坐傻了?我这新车,
刚提的,挪来挪去刮了怎么办?你从旁边挤一下不就过去了?”“我让你把车挪开。
”陈峰重复了一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冰冷,让刘浩心里莫名一咯噔。
但他随即又挺直了腰板,仗着有新车撑腰,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吼什么吼?
我姑妈乐意给我买,你管得着吗?有本事你也让你妈给你买一辆啊!
”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看陈峰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不赞同。“这孩子,
怎么跟弟弟这么说话。”“就是,当哥的,看弟弟出息了,不该高兴吗?”就在这时,
屋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陈峰的母亲刘翠花。她一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立刻把脸一沉,
快步走过来,不是对刘浩,而是冲着陈峰。“陈峰!你刚回来就找事是不是?国庆节放假,
你就不能让你妈我省点心?”她一把将陈峰拽到一边,压低声音,
语气里满是责备:“你弟弟刚提新车,你当哥的就不能为他高兴高兴?在邻居面前跟他吵,
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陈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穿着一身新衣服,头发也烫过,
满面红光,哪里有半点平时电话里诉苦的疲惫样子。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妈,那车,
八十万?”他问。刘翠花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是啊,八十多万!
怎么了?我花我自己的钱,给你弟弟买辆车,不行吗?”“你自己的钱?”陈峰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哪来那么多钱?”“我……”刘翠花被噎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在陈峰胳膊上,“你管我哪来的钱!我是你妈!你这是什么态度?
翅膀硬了,想管老子了是不是?”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巷子的宁静。刘浩在旁边抱着臂,
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陈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十六个小时的拥挤和疲惫,他省吃俭用的三百块钱,
他每个月按时寄回的五千块生活费,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3晚上的“接风宴”,主角并不是风尘仆仆归来的陈峰,而是表弟刘浩和他那辆奔驰。
饭桌上,舅舅和舅妈几乎是把“谄媚”两个字写在了脸上,一杯接一杯地敬刘翠花。“姐,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浩能有今天,全靠你这个姑妈提携!”舅舅端着酒杯,满脸红光。
舅妈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我们家小浩,从小就跟他姑妈亲。这孩子有出息,
以后肯定好好孝敬你。”刘翠花被捧得晕乎乎的,端着酒杯,笑得合不拢嘴,
大手一挥:“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小浩有出息,就是我这个当姑妈的脸上有光!”说完,
她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一样,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刻意地在陈峰脸上停顿了一下。“这八十万,就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积蓄。
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小浩办点正事。”陈峰坐在桌角,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筷子。
他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冷冷地开口:“一点积蓄?妈,我们家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吗?爸看病花了多少钱,家里每个月开销多少,你当我不清楚?”他一开口,
饭桌上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刘翠花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没想到陈峰敢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直接拆她的台。“你……”她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舅妈见状,立刻打圆场:“哎呀,陈峰,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妈疼你们,自己省吃俭用,攒点私房钱不正常吗?
”刘浩更是直接把筷子一摔,发作了。“陈峰你什么意思?我姑妈给我买车,你眼红了是吧?
也是,你一个月在上海累死累活,挣那点钱,还不够我这车一个轮胎的!你当然不爽了!
”这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陈峰的心里。刘翠花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立刻指着陈峰的鼻子骂了起来:“你听听!你听听!你弟弟都比你懂事!我花我自己的钱,
还要你来批准?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就是个白眼狼!
”“一个轮胎……”陈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肩膀都在抖。
亲戚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解。“这孩子魔怔了?”“肯定是嫉妒的。
”“翠花真是养了个不知好歹的儿子。”陈峰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他那满脸得意的表弟,
又落在他那怒不可遏的母亲脸上。“妈,你说得对,”他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一个月挣的钱,确实不够一个轮胎。”他顿了顿,
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锋利。“但是,我爸留下的那笔拆迁款,应该够买好几辆这种车了吧?
”话音刚落,刘翠花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4夜深了。
陈峰躺在自己那张又小又硬的床上,毫无睡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拆迁款。那是五年前,他们家的老宅被规划征收,拿到的一笔补偿。
一共一百二十万。当时父亲还在,他拉着陈峰的手,
郑重地把那份盖着红章的协议和存折交到他手上。“小峰,这钱,是咱家的根。爸身体不好,
以后也指望不上。你拿着,六十万给你妈养老,剩下的六十万,
是你将来在城里买房娶媳妇的本钱,谁也不能动。”父亲去世后,
陈峰考虑到母亲一个人管钱不方便,也出于信任,就把存折和协议都交给了母亲保管。
他只叮嘱了一句:“妈,那六十万是我的底线,那是爸留给我成家立业的。
”当时母亲满口答应,说得信誓旦旦。这几年,父亲后续的丧葬费、家里的一些大额开销,
加起来顶多也就花了二十万。那笔钱,至少还应该剩下一百万。八十万,买一辆奔驰。
数字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陈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狂跳。他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
那里面有一个他上了锁的旧木盒子,是他放所有重要证件的地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那份拆迁协议的复印件和父亲的遗嘱放在了里面。他摸出钥匙,打开锁。盒子里面,
空空如也。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冲出房间,客厅里黑漆漆的,
只有母亲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他走到门口,没有敲门,直接推了进去。
刘翠花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存折,对着台灯发呆,听到开门声,吓得浑身一哆嗦,
下意识地想把存折藏到身后。已经晚了。陈峰一眼就看到了,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那个存折。
“妈,我房间里那个木盒子里的东西呢?”陈峰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刘翠花眼神慌乱,不敢看他,嘴里还在强撑:“什么盒子?我不知道。你大半夜不睡觉,
闯我房间干什么?”“拆迁协议,还有我爸的遗嘱,去哪了?”陈峰一步步逼近,
眼里的红血丝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我……我收起来了!
”刘翠花被他的气势吓到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那些东西放你那儿容易丢!我替你保管!
”“替我保管?”陈峰气笑了,“替我保管,然后把里面的钱拿去给刘浩买车?
”他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存折,翻开。最后一页的余额,
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万三千一百零五元。一百万,只剩下两万多。
陈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个生他养他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妈,那笔钱,是我爸留给我结婚买房的。
你忘了吗?”刘翠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眼神躲闪,嘴唇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陈峰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透了。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就在关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母亲在背后带着哭腔喊了一句:“我是你妈!我花的钱!
你还想造反不成?”造反?陈峰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不,这不是造反。
这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5第二天早上,陈峰下楼时,
刘翠花、舅舅、舅妈和刘浩都坐在客厅里,气氛压抑。刘翠花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晚。
看到陈峰,她立刻站了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小峰,妈知道昨天是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