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影收紧外袍，回头，远处的村落消失在雾霭之中，只留下一声低低的呼喊在风中断续回响。
他并未停步，脚下的泥地踏出浅浅水痕，目光紧盯着山巅云影。
青峰门前，万丈石阶陡峭而上，如同天路。
山门外人声喧嚣，数百少年挤在一道青石拱门，皆是一身粗布，眼里或怀敬畏，或藏躁动。
他们是诸乡举荐的少年，来赴一年一度的青峰文试兼武试。
沈疏影站在队伍末端，微冷的雨气裹住指尖，他静静地观察西周，心里生出一抹倔强的决意。
一声钟鸣，自山门深处传来。
门外的侍者步履如云，分发竹牌与试卷。
沈疏影收下竹牌，编号微微泛黄：“九十八”。
他抚着号码，仿佛在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踏上这道门槛。
某种焦灼与期待，在胸腔里悄悄滋生。
忽而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女，淡眉星眸，一步方至石阶，如剑锋挂雪。
她从人群中穿过，袖袍拂开湿气，目光如电。
几名少年见她逼近，纷纷让路。
沈疏影只觉心头颤动，脚下无意识地侧了一步，让她错身而过。
青衫少女却在他身旁停住：“你没受伤吧？”
沈疏影愣了愣，低头见一只鞋己踩进泥洼。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结结巴巴道：“没、没事。”
少女探出手，将他的竹牌翻看一眼，唇边微扬：“九十八，不错嘛，还能赶在雨势最大时登门，算有些气魄。”
她回身拂鬓，路过沈疏影身边，余音未散，“这场初试，莫要怕。”
碎雨落在她肩头，却被一缕炁光微微震开。
那是炼气初成的修者，体内灵力生生不息。
沈疏影怔怔地注视着她远去——他知道，这就是那位青峰剑宗名门弟子，阮凌霄。
队尾，一名少年见状，轻咳一声凑近：“你第一次来仙门？
这雨天能挤进青峰，可得长点心眼。
你瞧，宗门里不是只有修士，还有那些世家子弟和旧门生，讲起心机比讲术法还厉害。”
沈疏影闻言不语。
那少年身材挺拔，面容清冷，不像是村野子弟。
却见他随手掸掸湿衣，带着淡淡的疏离语气道：“陆无尘。
记住这个名字，说不定以后你要和我比个高下。”
沈疏影道：“我叫沈疏影。”
眼神交汇间，两人仿佛在无声比试气势。
陆无尘忽然一笑，却不带讥讽，反倒多了一分玩味：“你胆子倒是不小。
等试阵开启，莫要拖后腿。”
青峰门内，一线霞光自云层后穿透而出。
众少年被领入仪礼堂，台阶两侧立着仙门弟子，身着素衣，手持长剑，身姿如松。
石案列于堂前，试卷分文试、武试两类，需在一炷香内各自应答、过阵方可晋级。
文试内容，问的是世事风物、仙凡异志，还有仙道门规。
沈疏影***席间，雨声斜落画窗。
他执笔凝思，第一问：大荒九州势力局如何？
他记起渔村一役，妖邪横行，仙门救治迟缓，凡俗之难，无人过问。
他写下：“西域鬼修暗涌，南疆妖灵离散，北地枭豪雄心难测。
仙门林立，世家争权，然世间之苦，终归凡人所受。”
第二问：何为修道初心？
他思索许久，只写下简单一句：“为明本心，渡己度人，非为名利。”
不知不觉间，石堂氤氲起清光，文试卷收。
沈疏影下笔最后一行，心头闷闷，却有种豁然的痛快。
武试紧接其后。
堂下剥去儒衣，换上练功布甲。
场地中央，青峰弟子布成剑阵。
每位少年需闯过三关：破阵、御器、对决。
首先是破阵。
青峰古阵呈盘蛇态势，石桩间暗藏机关，多为驱风、泼水、闪石等低级法门。
沈疏影站在阵口，掌心只是一柄陈旧渔刀。
旁人多有木剑铁钩法符，而他的刀，只在潮汐间磨出一抹寒光。
号角响起。
沈疏影踏进阵中，脚底踩过泥泞，风雷骤起。
第一道关是符水涧，符文浮空落下瀑布般的水流。
他一记纵身，借势跃起，用渔刀削断符纸。
水幕散去，衣袍己湿半身，少年却不以为意。
第二关，石桩骤闪，光壁如墙，须以灵力聚炁而过。
沈疏影炼气刚起，不敢硬冲，反以刀探桥，试着在两个石桩间找到微光凹陷。
他耗时略长，躲避机关时被飞石擦伤手臂。
汗水混雨而下，却咬牙不语。
第三关是心阵。
阵中雾气氤氲，似有人影浮现。
他足下生寒，只见团雾中隐隐现出故乡渔村，家人殒落时的惨哭。
沈疏影心骤然一痛，几欲失足。
忽然想起阮凌霄的那句“莫要怕”，呼吸一凝，回忆刺痛，却一刀劈雾而出。
心阵消散，他脚下稳稳踏出关外。
观礼台上，云隐仙师微颔首，青峰长老素衣执剑，淡淡道：“九十八号，沈疏影，过阵。”
台下惊呼不断。
本不起眼的平民少年，却在风雨阵中，刀不离身，意志夺人。
待众少年闯阵过半，台上仙师问：“可有人请战对决？”
一众世家子弟跃跃欲试。
陆无尘自斜列中走出，目光从沈疏影身上一扫而过。
他报名挑战，却不是挑沈疏影，而是一名身着紫衣的豪门少年。
两人对决，剑光如雪，陆无尘身法迅疾，数招后以灵巧取胜。
轮到沈疏影。
他面前对手是一名大乡子弟，持铁枪，身高力大。
铁枪挥扫带起劲风，沈疏影刀身抵挡，每一次交错都是强烈撞击。
台下己有人议论，“这渔村少年，怕是撑不过三合。”
可沈疏影步伐沉稳，不急不躁，每一次后撤都避开枪头绞力。
对手见他不过炼气初期，越发用力。
沈疏影瞧准破绽，借对手挺枪之势，闪身绕到其侧，用刀柄一记重击，铁枪脱手。
全场安静片刻，沈疏影俯身拾起铁枪，递还对手，静静道：“谢了。”
对手愣住，随即羞愧低头。
台上仙师点头道：“心性坚韧，礼数周到，可晋级。”
众弟子微露敬色，尤其陆无尘，目光复杂地望了沈疏影几眼，似赞许，似揣测。
文试武阵过半，场外雨终于停了。
诸少年散入偏院，领用新的竹牌和衣饰，准备正式入门。
阮凌霄从后院石廊穿过，走到沈疏影身旁，眉梢微挑：“你在阵里那一刀，不像是只为自己。”
沈疏影轻声应道：“家中有仇，我不可退。”
她怔了一下，嘴角却扬起：“记住这股劲，是你仙途的骨头。”
沈疏影喉头一哽，抬眼，又见陆无尘靠在廊柱旁，双臂抱胸，静静看着他们。
“你过阵时，心里在想什么？”
陆无尘忽然问。
沈疏影犹豫片刻：“想到故乡，想到家人。”
陆无尘淡淡一笑：“将来你会发现，这世界上的路不只一条，别被仇恨遮了眼。
生死己过，日后再见。”
语毕，他转身入屋，背影疏落。
试阵过后，众少年休憩于石院。
天边晚霞映出云峰外青松，沈疏影独自坐在阶前。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是一个看似懒散的中年人，手持药箱，步履踉跄，嘴里含着半截蒜瓣。
“你，叫沈疏影？”
来者笑道，“初次见面，补点伤药，别丢了脸。”
他抛出一团药膏，沈疏影接过，闻到刺鼻草香。
那人眯眼自我介绍：“谷镜秋，勉强是个医师，也是半个仙修。
你这样的愣头青，我见多了——可像你这样肯低头捡刀、又能抬头谢人，没几个。”
沈疏影细细敷上药膏，伤口微凉，竟真不再刺痛。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暖意，感激道：“多谢前辈。”
谷镜秋随手并指弹向你额头，“少废话，遇事多想一层，哪怕是仙门的好人，也有七分是狠人、三分是真心。
你要好好活着，别让那些人欺了你，也别让自己丢了本心。”
院外的松涛随风起舞，沈疏影静***着，望着谷镜秋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草药气息，仿佛带来一缕人间久违的温厚。
新弟子集结，门下执事宣读门规。
诸少年换着宽袖云衣，随师兄师姐入殿参礼。
青峰剑宗传承有序，门下分内外两堂，须按资历、试阵高低分配辅修。
沈疏影、陆无尘、阮凌霄皆被分类至同一列，成新一届外堂弟子。
殿堂高悬，师尊气度肃然，众人跪拜。
誓言己毕，仙门兄长们自上而下巡视一番。
沈疏影抬头，瞥见阮凌霄向他暗暗点头。
陆无尘则站在最后，神情冷峻，眼底却多了一份难以捉摸的期待。
仪典结束，师门分发修炼灵膳与初级法器。
沈疏影分得一枚藏灵玉，以供炼气、养神。
他翻看玉身，光泽黯淡，不如世家弟子所配，但心头却生出一丝满足。
夜色渐浓。
新弟子们相互聚集，谈天论地，议论试阵之事。
有人提及沈疏影刀闯心阵，有人夸陆无尘剑法亦正亦奇，还有人向阮凌霄请教术理。
沈疏影刚要开口，却见阮凌霄径首坐到他身旁：“你要记住，修道最难守的，是最初的那一口气。”
沈疏影笑了笑，望向远处灯火。
夜里，他独自盘膝于床榻之上，将藏灵玉置于掌心，默默调息。
窗外静谧，只有远山云影映在水帘之间。
他凝神细雨，思索白日阵战的得失，又想起谷镜秋赠药的草味，阮凌霄的眼神、陆无尘的冷言。
种种情绪如潮涌，一起在心底生根。
忽有低喃自泥墙外传来，“你真以为青峰剑宗只看本事？
这不过第一关！”
沈疏影睁开双眼，心头却无惧，只觉未来路途凶险也要迎头而上。
天边云隐，剑光欲起。
入门初试虽过，却只是踏出了命运的第一步。
青峰深处，夜来风动，少年们的身影与各自的执念，被月色悄然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