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永和宫的宫门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被钉死的。我刚刚喝完御药房送来的安神汤。
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味。我靠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斑驳的朱红宫檐淌下。
像一道道泪痕。宫人们屏息静气地收拾着所剩无几的物件。气氛压抑得如同这天气。
总管太监王德全的声音尖细而冷漠。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请您移居静心苑。静思己过。
静心苑。名字取得好听。实则是宫墙西北角最偏僻破败的宫苑。前朝用来关押犯了错的妃嫔。
人称冷宫。我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自我十六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再到他登基我入主中宫。七年光阴。我早已学会将情绪碾碎了和血吞下肚。
他早已不是东宫里那个会为我攀折杏花的少年郎。他是帝王。萧衍。帝王之心。深似海。
硬如铁。过。我何过之有。是过在我父兄在朝中声望日隆。是过在我未能为他诞下嫡子。
还是过在我知晓了某些不该知晓的秘密。
比如那碗安神汤里日积月累的能让人渐渐虚弱至死的毒药。我站起身。
身形因久病和药力有些微晃。但脊背挺得笔直。有劳王公公。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听不出半点涟漪。静心苑果然名不虚传。蛛网结檐。荒草过膝。殿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唯一的活气是檐下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跟我过来的只有一个从小服侍我的宫女青娥。
她眼睛红肿。强忍着泪意收拾着唯一能住人的偏殿。娘娘。他们怎能如此对您。她哽咽道。
我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那几丛野生的月季和凤仙花上。无妨。这里清静。
从那天起我成了冷宫里最安静的废后。我每日只做三件事。喂麻雀。晒月亮。制胭脂。
02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我会将昨日剩下的糕饼屑细细地撒在廊下。
那些麻雀起初警惕。后来便习惯了。每日准时飞来啄食我掌心的食物。
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不怕人。夜里。若是天晴。
我会搬一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坐在庭院中。看那天上的一弯冷月。或满天的星子。月光清冷。
能照见许多白日里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人心。比如算计。
而白天大部分的光阴我都耗费在制胭脂上。御花园是去不得了。但静心苑的野花。
宫墙根下无人问津的凤仙月季栀子。都成了我的原料。青娥起初不解。觉得我失了志气。
到了这般境地还贪恋颜色。我只是笑笑。并不解释。我有一套极其简陋的工具。几个粗陶碗。
几根光滑的玉杵。一些洗净的贝壳。我将花瓣采摘清洗晾晒。然后细细捣碎滤出花汁。
有时加入一点点珍珠粉。有时是收集来的晨露。精心调配着颜色和浓稠度。我做口脂。
做胭脂膏。做眉黛。将它们盛在洗干净的小瓷盒里。颜色竟也鲜亮动人。
青娥看着那些胭脂常常暗自垂泪。她以为我是借此怀念往昔的荣光。
她不知道我捣碎那些花瓣时指腹常常会沾染上一些不起眼的草叶汁液。
那些草叶是我凭着幼时翻阅外祖家医书残卷的记忆。
在静心苑的荒草杂树间一株一株辨认出来的。有的汁液沾上皮肤会留下轻微的灼痕。
我便用捣烂的另一种草药悄悄敷上。我的掌心。旧痕叠着新伤。静心苑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偶尔会有位份低的妃嫔或得势的宫女太监路过这里。
带着或怜悯或讥诮的目光看看我这废后是如何潦倒度日的。
关于我在冷宫里不务正业终日只知弄些胭脂水粉的闲话想必早已传遍了宫廷。
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来的是如今最得圣宠的玉贵妃。她穿着一身烟霞色的云锦宫装。
环佩叮咚。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闯进了静心苑的死寂里。哟。
姐姐好雅兴。她声音娇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心思摆弄这些玩意儿。我正将新调好的一盒胭脂膏小心翼翼地装入瓷盒。
那颜色是极正的红。像心头血。她没有等我回话。
她径直走上前纤纤玉指拈起那只我刚装好的瓷盒放在鼻尖嗅了嗅。
随即眉头蹙起像是闻到了什么脏东西。冷宫里的东西也配叫胭脂。
她唇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手腕一翻将那瓷盒狠狠摔在地上。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宫苑里格外刺耳。那抹殷红的胭脂膏溅开来像泼洒了一地的残血。
我蹲下身默默地去拾那些碎片。
指尖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混入那胭脂里更显得触目惊心。
玉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蝼蚁。人老珠黄就该认命。
陛下如今最厌烦你这等不识趣的。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裙裾扫过地上的狼藉沾上了一抹残红。青娥哭着跑来扶我。
我借着起身的动作将掌心在粗布的裙摆上轻轻擦了擦。收拾了吧。我对青娥说声音依旧平静。
她不知道那些被打碎的胭脂和我每日做出的所有胭脂一样都不仅仅是胭脂。
每日清晨来我廊下取食的麻雀在啄食了那些浸染过特殊药粉的糕饼屑后会飞向御膳房的方向。
伍的毒素会通过这些不起眼的小生灵的喙与爪神不知鬼不觉地沾染上即将送入乾元殿的御膳。
萧衍。我的陛下。你日日饮下的是你钦赐的安神汤。你餐餐入口的是我亲手调制的胭脂魂。
这冷宫确实清静正好让我慢慢为你勾勒这万里江山的最后一笔颜色。
青娥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眼睛还是红肿的。
她默默端了盆清水来想为我清洗手上被瓷片划出的伤口。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
那点皮外伤比起掌心里那些新旧交叠的试药留下的灼痕实在算不得什么。
去把前几日收着的那些晒干的紫色鸢尾花瓣拿来。
我轻声吩咐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飘忽。青娥愣了一下依言去了。
那些紫色鸢尾是静心苑角落里最不起眼的花颜色深紫近黑。
花瓣带着一种诡异的绒光滑日里连鸟雀都不去啄食。
玉贵妃砸碎的那盒胭脂主料是凤仙性温只作寻常颜色。
但我方才蹲下身时指甲缝里藏着的正是微量研磨好的紫魇花蕊粉末。
那粉末需得遇血则性发混入胭脂的红里了无痕迹。
的裙摆沾了那残脂若她宫中熏衣用的香料里恰好有某几味与紫魇相冲的那便要看她的造化了。
我的陛下萧衍他中的毒则要复杂得多也耐心得多。
每日麻雀带去的并非单一的毒物而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药引。
今日或许是少许能令人心悸的铃兰露。明日或许是微量可缓慢损伤经络的断肠草屑。
后日又可能是会与御膳中某样常见食材结合生成滞气的乌头碱粉。
它们单独看来或许只是让龙体偶感不适。太医请脉也多半归结于忧思劳碌肝火旺盛。
但我知道它们正在萧衍的体内一点点沉积相互勾连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缓慢地收紧。
只等最后一味君臣佐使齐备便可催发那潜藏的蚀骨焚心的毒性。这需要时间。
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03静心苑的日子在表面的死寂下暗流从未停歇。
御膳房送来的饭食愈发不堪有时甚至是馊的。
青娥气得掉泪我却平静地接过将能入口的挑出少许依旧碾碎了喂麻雀。
其余的便倒进院角的荒草丛中。我知道这是玉贵妃或者宫中其他想看我倒霉的人授意的。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我的身份磋磨我的意志。
他们不知道我早已不需要这些俗世的食物来维持生命。
支撑我活下去的是恨是那些深植于血脉日夜灼烧的毒。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听到宫墙外远远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或是更鼓敲过三巡有太监尖细的嗓音隐隐吆喝着皇上起驾。
那时萧衍或许正拥着如玉的美人在温暖的宫殿里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带来的欢愉。而我。
在冰冷的月光下对着那些色彩斑斓却内含剧毒的花瓣一遍遍调整着我的胭脂配方。
指尖传来的或麻或痒或痛的触感是它们给予我的回应也是我复仇之路上的刻度。
青娥似乎渐渐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再为我沉迷胭脂而叹息。
反而在我调配那些颜色格外深浓或是气味有些怪异的花汁时会默默地帮我望风。
或是提前准备好清水和几样常见的解毒草叶。她什么也没问。
这份沉默的忠诚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显得尤为珍贵。一日青娥从外面打水回来脸色有些发白。
娘娘。听说玉贵妃前几日起就身上不适起了好些红疹又痒又痛。
太医看了好几回总不见好反而愈发重了。听说脸上也有了。
我正将新采的带着露水的白色曼陀罗花瓣放入玉臼中。曼陀罗致幻。用量需得极其谨慎。
闻言我捣药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玉贵妃裙摆上的残脂想必是碰巧遇上了她惯用的某种南洋进贡的烈性香料。
两相激发毒性便发作了出来。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比起我日日夜夜承受的算得了什么。
这只是个开始。我抬起眼望向乾元殿的方向。
萧衍你近日是否也觉得胸口的窒闷之感愈发频繁了。夜半惊醒时可曾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心悸。
秋意渐深静心苑的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廊下的麻雀依旧每日准时而来它们比这宫里的许多人都更懂得何为信义。
我取出新制好的一小盒口脂颜色是近乎黑色的暗红。
用的是紫魇花瓣混合了少许朱砂又以特殊手法炮制褪去了大部分毒性只留下缓慢侵蚀的阴寒。
我将指尖沾染的一点轻轻抹在了一块特意留出的未浸药粉的糕饼屑上。
看着那只最胆大的麻雀跳过来啄食了那点暗红然后振翅飞向高墙之外。快了。
就快到了收获的季节。
这漫天的风雪和这宫墙内的血色都将成为我献给大梁江山的最后一抹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