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来
玄寂猛地睁开眼。
深如古潭的眸子里,一丝尚未敛去的猩红裂痕骤然而碎,取而代之的是冰封万载的寒意,以及寒意之下,几乎要焚尽魂魄的滔天痛楚。
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耳边是万钧雷霆的轰鸣,以及无数张翕动的、充满恶意与唾弃的嘴,它们汇成潮水,将一个纤细的身影彻底淹没。
最后定格的是她回头望来的那一眼。
没有怨恨,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枯寂的空茫,像燃尽的灰,轻轻一下,就碎了。
——他的小徒弟,青茴。
被他眼睁睁地,送上了万刃穿心的刑台。
“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咳从喉间溢出,玄寂指节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心口。
那里,即便重生归来,也仿佛被那无形的万刃捅穿,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空洞。
冰凉的指尖触到左耳垂那枚极小的黑痣,前世魂火灼伤的印记此刻隐隐发烫。
这不是他的静室。
是他百年前,尚未登顶“玄尊”之位,仍是宗门执法长老时的居所。
天道竟真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滔天的恨意与狂喜在胸腔里剧烈冲撞,几乎要撕裂他引以为傲的克制。
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凛冽的、带着霜雪气息的灵气涌入肺腑,将一切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那片死寂的“古潭”之底。
不能乱。
绝不能乱。
那一世的敌人仍在暗处,那冠冕堂皇的阴谋仍在编织。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比谁都清楚,流言和“大义”,比任何神兵利刃都更能杀人于无形。
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被天道、被身份缚住手脚的执笔人。
他是她的暗卫,她的壁垒,她唯一的求生之路。
神识如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铺满整个宗门,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脆弱的气息。
在演武场。
宗门演武场上,新入门弟子正进行第一次功法演练。
青茴站在人群边缘,手指下意识地绞着素白的衣角。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可她总觉得有些冷,一种莫名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怯意,让她几乎想把自己缩起来。
周围是同门的谈笑声,可她听着却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不清。
她晃了晃头,将那些时不时试图钻出来的、尖锐的幻觉甩开。
发间那支青玉小花簪轻轻一颤,冰凉的触感贴在鬓边,奇异地让她安心了几分。
她得努力,绝不能给师尊丢脸。
“青茴师妹,到你了。”
督导的师兄点名。
“是!”
她连忙应声,深吸一口气,走到场中。
演练的是最基础的引气诀。
她屏息凝神,指尖掐诀,体内那缕微弱却纯净的灵力缓缓调动。
很顺利。
灵力流过手太阴肺经,转入少商穴……突然!
毫无征兆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经脉中炸开!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
“呃!”
青茴痛哼一声,手上法诀瞬间散乱,灵力骤然失控,在她经脉内横冲首撞!
气血逆冲,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一软便向前栽去!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完了……要摔得很难看了。
还会受伤。
师尊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她愚笨不堪……绝望和羞耻感淹没了她。
然而,预想中摔在冰冷石板上的疼痛并未到来。
仿佛只是一阵极轻柔、极冷冽的风,无声无息地拂过她的手腕和腰侧,带着一种遥远又熟悉的、霜雪的气息。
那风一带,她失衡的身子被一股巧力不着痕迹地扶正,甚至连她体内那股狂暴窜动的灵力,都被一股浩瀚却温和的寒意瞬间抚平、导回正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站稳些。”
督导师兄皱了皱眉,只当她初学紧张,“引气需凝神,不可急躁。”
“是……是,谢师兄指点。”
青茴白着小脸,惊魂未定地低下头,手指再次绞紧了衣角。
没有人看到那阵风。
百丈之外,绝巅静室窗前,那一袭素白长袍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然矗立。
玄寂负手而立,面色是万年不变的冷峻如山,仿佛从未离开过。
唯有他自然垂下的右手袖口中,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悄然敛去最后一缕未散的灵韵。
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极致痛惜与庆幸。
——归来第一日。
气脉微损,险遭反噬。
……今日,护住了。
夜幕低垂,霜华洒满庭院。
青茴盘坐于自己简陋的居所内,再次尝试运转引气诀。
白日那惊险一幕仍让她心有余悸,经脉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酸胀感。
她闭目凝神,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缕细弱的灵力。
忽然,一段极其晦涩难懂、却仿佛与她无比契合的法诀,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脑海。
这法诀的运行路线与她所学截然不同,更复杂,也更……顺畅。
仿佛本该如此。
鬼使神差地,她依着那脑海中的法诀尝试运转。
灵力流过,白日那细微的酸胀感竟瞬间消散,经脉传来一阵清凉舒适的惬意,运转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她心中惊喜,却更多的是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此刻,静室内的玄寂正缓缓收回点向虚空的指尖。
那枚早己碎裂、却被他用神魂之力勉强粘合的玉符在他掌心微微发光,又缓缓黯淡下去。
他将那枚碎玉紧贴在心口,闭上眼,任由前世记忆撕扯神魂。
茴儿,别怕。
这一世,师父在。
无人可见处,素来如冰雪雕琢的尊者眼角,似有冰晶碎裂,融成一滴极淡的水痕,倏然滑落,没入衣领,消失无踪。
夜风吹过,檐角铜铃轻响,一如命运悄然改道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