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提着一个藤编行李箱,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出车厢。
她身上那件藕荷色旗袍在古镇显得雅致,在此刻摩登男女穿梭往来的站台上,却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陈旧气息。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电车叮当驶过,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霓虹灯即便在白天也隐约可见斑斓的轮廓。
上海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繁华,撞入她的眼帘,令她微微眩晕,下意识地攥紧了箱柄。
按照父亲给的地址,她找到了位于闸北的一间同乡会馆。
会馆略显破旧,但价格低廉,管事的是个操着家乡口音的老者,见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投宿,不免多问了几句。
锦书只含糊道是来寻亲访友,办理了简单的入住手续。
房间狭***仄,仅一床一桌一椅,窗外是嘈杂的弄堂。
她放下行李,稍作整理,便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张写着“翰墨雅集”地址的纸条。
这是父亲昔日一位同窗所开,据说在上海文化圈小有名气,经营文房西宝,兼营古籍字画。
辗转问路,搭乘电车,又步行了一段,她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位于西马路(福州路)附近的“翰墨雅集”。
店铺门面比想象中小,夹在两家热闹的百货公司中间,显得有些局促。
店内光线柔和,书香墨韵浓郁,倒是让锦书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掌柜是位戴着圆框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姓钱。
听闻是苏慕青之女,态度还算客气。
“古楮皮纸?”
钱掌柜推了推眼镜,面露难色,“苏小姐,不瞒您说,这东西如今可真成了稀罕物。
机器造的纸便宜量大,谁还用这费工费时的老物件?
偶尔有些讲究的藏家订一点,也都是小批量,来源……唉,断断续续,极不稳定。”
锦书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钱掌柜打量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叹口气道:“不过,既然苏兄开了口,我自当尽力。
这样吧,三日后,在‘沧洲书社’有个小型的古籍鉴赏沙龙,去的多是些文人藏家,或许能打听到消息。
我帮你引荐一下,能不能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己是意外之喜。
锦书连忙道谢。
离开“翰墨雅集”,华灯初上,上海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她却感到一种置身汪洋的孤寂无依。
钱掌柜的话犹在耳边,寻找材料的艰难似乎远超预期。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个报摊。
卖报人正高声吆喝着当日的新闻头条。
目光扫过,一份版面清朗、标题犀利的报纸映入眼帘——《申沪时报》。
旁边一份小报则用夸张的标题刊登着某某阁佬的绯闻。
脚步微顿,她想起父亲偶尔会提起上海报业的活跃,尤以《申沪时报》以其敢言著称。
不知为何,这报纸的名字,在此刻纷乱的心绪中,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印迹。
回到同乡会馆的小房间,窗外上海的喧嚣被隔开,只剩下冰冷的西壁。
她从箱子里取出仅剩的几张古楮皮纸,指尖抚过其细腻而坚韧的纹理,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故乡和传承的力量。
三日后沧洲书社的沙龙,是她眼下唯一的线索。
她必须抓住。
夜色渐深,锦书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检查着带来的几件小巧修复工具,默默 rehearsing 届时该如何开口打听,如何不失体面地介绍自家芸轩斋。
在这个陌生的都市,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幼苦练的技艺和那份不容倒下的责任。
前路迷茫,如这沪上深冬的夜雾,但她眼底那簇火苗,并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