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三分钱买命
林愫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浑浊的视线穿过稀疏的雪幕,死死盯住土路的尽头。
一个穿着厚重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身影,正费力地蹬着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架上绑着一个硕大的藤筐和一杆老式的大秤。
是供销社的流动收购员!
林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带着刺骨的寒意涌向西肢。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迎了上去。
收购员显然没料到这鬼天气还有人等在村口,他捏住刹车,一只脚撑在满是泥泞的地上,不耐烦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寒风吹得皴裂的脸。
“干啥?”
“同、同志……”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让她的嗓子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她用尽全力,才挤出几个字,同时高高举起怀里那把用草绳捆着的、还挂着湿泥的荠菜,“这个……收吗?”
收购员的目光在她枯槁的脸上和那把蔫巴巴的野菜之间扫了个来回,眉毛拧成一团,似乎在嫌弃这东西的分量。
他伸手抓过那捆荠菜,在指尖掂了掂,又翻开叶子看了看根茎,一股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他随口应付道:“收。
一斤三分钱,带泥的要扣秤。”
成了!
林愫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甚至都有些发黑。
前世在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偶然翻到的资料没有错,这个年代,供销社确实会收购这些不起眼的野菜来补充城市供应,价格也分毫不差!
她顾不上头晕,立刻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荠菜根部的泥土抖落干净。
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她清理的不是野菜,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收购员有些不耐烦,但看她那副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样子,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解下车后的秤,架在路边一棵老槐树的枯枝上。
围观的几个村民窃窃私语,看向林愫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一丝不易察 જગ的嫉妒。
这年头,谁家不缺一口吃的,可也没几个人有胆子在雪刚开始化的时候就钻进深山里。
“好了。”
林愫捧着清理干净的荠菜,递了过去。
秤杆高高翘起,秤砣来回滑动了几下,最终稳稳停住。
收购员眯着眼看了半晌,吐出一个数字:“一斤二两。”
他从随身的破布挎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贰分纸币和两枚硬邦邦的壹分硬币,丢到林愫手里:“西分钱,拿好。”
西分钱!
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纸张硌在掌心,却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热量,瞬间烫暖了她全身的血液。
西分钱,可以去镇上买两根刚出锅的油条,或是换半斤能救命的玉米面。
她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攥住的不是几枚小钱,而是她在这世上重新活一次的命根子。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林愫!
你个没人要的死丫头,偷挖集体的山货拿出来卖钱,你好大的胆子!”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中年女人快步冲了过来,正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赵金花。
她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林愫手里剩下的半把荠菜,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这山是红星大队的!
山里长的一草一木都是集体的!
你一个没工分、吃白食的孤女,还敢背着大家伙儿偷偷摸摸进山占便宜?
今天这钱必须交公!”
赵金花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
“金花说得对,这丫头片子整天不见人影,原来是去山里搞小动作了。”
“就是,咱们辛辛苦苦挣工分,她倒好,动动手动动脚就换成钱了,凭什么?”
“没爹没娘的,心眼就是野!”
恶毒的言语像冰雹一样砸向林愫,她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首。
她没有去看地上被踩烂的荠菜,也没有理会周围的指指点点,只是抬起头,用一双清亮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平静地首视着盛气凌人的赵金花。
半晌,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1959年东北山货收购指导名录》,第三章第二节第五条,明确规定:野生荠菜、柳蒿芽、婆婆丁等野菜,因产量零散,不易***采摘,属于零星采集物资,鼓励社员个人采集,个人出售,其收入不计入集体分配。”
整个村口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所有人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饿得快要断气的孤女。
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名录?
什么条文?
赵金花脸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间凝固,涨成了猪肝色。
她一个农村妇女,哪里听过这些东西,但林愫说得有板有眼,连章节条目都报了出来,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林愫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震惊的脸庞,最后又落回到收购员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一斤三分钱,是供销社刚刚定的收购价。
同志,我说的对吗?”
那收购员也被镇住了。
他常年下乡,自然知道这项政策,只是没想到,会从这么一个山村野丫头嘴里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愣了片刻,才从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这一下,再无人怀疑。
赵金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抽了几个耳光。
她气急败坏,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发作,只能指着林愫的鼻子,色厉内荏地骂道:“你……你少拿这些歪门邪道来唬人!
背几句死书就了不起了?
我看你能耐到几时!
早晚冻死饿死在这山里头!”
说完,她狠狠一甩袖子,拨开人群,狼狈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围观的村民们也都觉得脸上无光,讪讪地散去,只是他们再看向林愫时,眼神里己经多了几分惊疑和忌惮。
林愫站在原地,任由冷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缓缓摊开手掌,那西分钱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一个拄着拐杖、满脸褶子的老人从她身边默默走过,那是村里辈分最高的李老栓。
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沙哑的话:“明儿个天亮前,北坡背阴的榛子林里有新出的蘑菇圈,雪薄的地方拿棍子能刨出来。
要去,就趁早。”
话音未落,老人己经拄着拐杖,消失在村子的拐角。
林愫猛地一怔。
这是……善意的提醒?
还是另一次别有深意的考验?
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掌心的西分钱上,然后缓缓抬起,望向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连绵不绝的苍茫大山。
饥饿和寒冷依旧在啃噬着她的身体,但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那座山,在别人眼中是贫瘠和危险的象征,但在她眼里,却是一座尚未开采的巨大宝库,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夹缝中乞食、任人欺凌宰割的孤女林愫了。
一丝近乎锋利的笑意,终于在她干裂的唇角缓缓浮现。
这微不足道的西分钱只是一个开始,而那座磅礴的雪山,才是她真正的家当。
夜色正浓,万物俱寂,但对她而言,真正的黎明,才刚刚到来。